晚上文姨沒有吃飯，早早進屋睡覺了，父親卻不知道為什么吃飯時總是看我，好像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客廳里很靜，偶爾我坐的凳子發(fā)出吱嘎聲。

我抬頭看看父親，夾一筷子菜又低下頭去。

父親突然問我“吃完了嗎？”

我放下筷子看著父親，他收拾完碗筷就拉著我要教我俄語。

我抗拒地掙開父親的手問：“到底怎么了？”我覺得日子平靜下來，就像橋下的河水，緩緩地流著，流向看不到盡頭的遠(yuǎn)方。但心底里突然泛起一陣巨大的恐慌，就像多年前那個夜晚，我縮在父親懷里，看不到前面，只感受到父親冷冷的呼吸。

“沒事。”父親松開我的手說。

其實不止是我，父親也察覺到了這平靜下的洪流，就要掀起一陣巨浪，將我們剛剛平定的生活打翻，就像一個泡沫被吞沒在海浪里，還沒來得及掙扎就沉落了。

“爸。”叫完這聲爸我也愣住了，沒等父親轉(zhuǎn)過身來我就進回屋了。

父親一個人站在客廳里，他心里裝著很多事，越來越多的實驗儀器被搬了出去，今天竟然還有一隊“小兵”進了研究院。

父親問老師：“他們是干什么的？”

章老說：“他們是來參觀的。”

父親出實驗樓時看了他們一眼，隊伍最前面的那個小男孩拿著一面鑼，倒不是像來參觀的。父親能想到的就只是把他會的都教給我，父親在心里后悔，“現(xiàn)在是不是太晚了呢？”

文姨第二天上班前在門前站了一會，想了想，她放下手里的皮鞋，換了她自己做的那雙黑布鞋，這雙黑布鞋是文姨自己做的，她一直不舍得穿，就一直放在鞋柜里。

怎么今天拿出來穿了？

我看著文姨，文姨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轉(zhuǎn)過頭沖我笑笑：“快上學(xué)去。”

我想告訴文姨，其實不去上學(xué)也沒什么事，最近學(xué)校都不講課，沒有老師學(xué)生也不像學(xué)生，大家都是一陣亂喊亂鬧，沒有一點學(xué)校樣子。

只有李薇還安靜地坐在座位上。

李薇雖是還想往常一樣沖我笑笑，只是她最近總是嘆氣，寫著寫著就劃掉一大段。

我不知她這是怎么了，怎么最近總是一副憂慮樣子。

“亂了亂了，全亂了。”李薇突然轉(zhuǎn)頭對我說。

她臉上是氣惱的神情，臉紅紅的已是氣急了。

“怎么了？”我問李薇。

身后的同學(xué)們大聲喊著口號，班級里都是大字報，寫得似乎都是不好的話。

李薇看了幾張說是滿篇錯字。

我沒有去看，既然是錯字，也就沒有看的必要了。

“你知道嗎？”李薇小聲對我說，“現(xiàn)在到處都在貼大字報，抄家。”

“抄什么？”我問李薇，看她臉上肅穆神情，確實反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知道，說是反動派，人民公敵。”李薇用手擋著臉對我小聲說，“有好多大學(xué)教授都被抄家了，都被打倒了。他們有什么錯？難不成是要大興文字獄？”李薇說著看看身邊，同學(xué)們?nèi)蕴幵谝黄簥^中沒人注意我們。

我恍恍惚惚地，一聽到“大學(xué)教授”四個字心就驚了一下，她接下來的話我再也聽不進去。我站起來收拾書包，收拾收拾才覺得沒什么可拿的，放下書包對李薇說：“我要回家一趟。”

李薇拉住我問：“你干什么去？”

我搖搖頭，沒回答李薇就出了教室。

我一路往回走，路上都是小將，他們敲鑼打鼓，擋住了街道。

我想想，就繞了遠(yuǎn)路，從小路往時叔叔家跑。

等我站到時叔叔家門口時，心還是砰砰地跳，我盡量壓著呼吸敲門。

“歸歸。”爺爺給我開了門，我往屋里看看，沒看到叔叔阿姨，應(yīng)該沒什么事吧。

“爺爺，叔叔阿姨沒回來嗎？”我站在門口問爺爺。

爺爺突然把我拉進屋。

“歸歸，你徐阿姨幾天都沒回來了。”爺爺說著雙手捂著臉，他布滿皺紋手僵硬地捂著臉，鬢邊白絲貼在耳上，爺爺盡量壓住自己情緒。

“或許......阿姨工作忙。”我別過頭去，不敢讓爺爺看到我的神情。

“你叔叔前天跌了一跤，摔壞了眼鏡。”爺爺搓搓臉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我急忙底下頭去，雙手背不安地搓著，不知該說什么。

我想起文姨臉上的紅腫，也是雪里摔的。

父親的匆忙也是因為雪太大了嗎？

我跟爺爺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慌張地起身告辭。

我怕爺爺再問下去，我不知怎么答，我怕說出什么來，嚇著爺爺。

我慢慢往家走，我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怕一推開門就看到在雪里摔得更厲害的文姨。但無論我走得多慢我都會到家，無論我怎樣躲避，無論文姨和父親怎樣隱瞞，我自己怎么逃避，這事總是瞞不住的。

洪流來了，滾滾沖蕩著所有人，我，李薇，文姨，父親，甚至年邁蒼蒼的爺爺。

我相信爺爺和我一樣，就像我知道文姨臉上的傷不是摔的，爺爺也一定知道時叔叔到底怎么了。只是我們只能裝作不知道，這樣父親、文姨，叔叔阿姨才能安心。

要是有一天雪停了呢？文姨該說什么？我抬頭看看天空，刺眼的陽光沖我射下來，卻沒有一點暖，周圍都是踩硬了的雪，再大的雪總會踩在腳底，踩實踩硬。

我跺跺腳往前走，又是雪地里，我再一次成長了。

或許我不是這一刻褪去的青澀幼稚，但從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就成熟了吧。

門沒有鎖，我伸手輕輕推開門，父親和文姨坐在客廳。

他們回頭看看我，文姨驚訝地問：“怎么回來了？”文姨聲音有些啞。

父親和文姨面對面對著，兩人緊緊握著雙手。

“學(xué)校早就不上課了。”我到方桌后面坐下。

文姨說著要起身，她想起來今天還沒有做飯。她不覺得餓，父親也是一樣。

我們?nèi)俗谖葑永铮铱粗赣H和文姨，三個人誰都不說話。

文姨突然站起來對我說：“歸歸，你現(xiàn)在就學(xué)，能學(xué)多少就學(xué)多少。”

“啊？現(xiàn)在？”我有些不相信，文姨這時候還想著我的學(xué)業(yè)。

我和父親到了書桌旁，文姨也在方桌上寫起自己稿子來。

我們又一次忘了外面還未化的雪，一場接一場地下，不知什么時候陽光夠熱，能化了這些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