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攤在床上動不了，叔叔阿姨現在不能走動，爺爺又執意不去醫院。叔叔說他知道爺爺的心思，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痛快。

沒人檢查也不知爺爺腿還是腰壞了，爺爺也不說自己哪里疼，就一直對時叔叔說讓歸歸來見我。

他所念者，為我而已。

他對叔叔斷斷續續說了一些話，他說不要讓歸歸跟著人鬧，要讀書習字，要勤學上進。他要我讀《愛蓮說》。只要我來看他，他就讓我背《愛蓮說》。他總是小聲說一些話，我也聽不清楚，不知道爺爺到底在說什么。

他有時也躺在床上笑，笑出眼淚，臉上皺紋干癟擰成幾道。

爺爺的笑聲很蒼老，很痛快，笑著笑著爺爺就閉上眼睛。他說：“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有時閉上眼睛后又會突然對我說：“歸歸，再背一遍《愛蓮說》。”爺爺閉著眼睛，我蹲在他床前背文章。

我聲音一直不變，爺爺睡不著，他一直聽著，直到我離開，爺爺再睜開眼看看我。

爺爺盡管一直躺著卻很少睡，總之我沒看見過爺爺睡。

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爺爺閉上眼睛就是睡著了，所以我背文章的聲音越來越小。

爺爺突然問：“忘了？”

我立刻又提起聲音來。

爺爺一直念在心里的一件事終于落了地。

文姨拿著兩個紅本本跪到了爺爺床前。

爺爺看著文姨手中的紅本，手顫顫地翻開看著上面這張黑白照片。

文姨和父親定在上面，父親和文姨都是笑著的，嘴角往上揚。只可惜這不是全身照，要是全身照爺爺還能看到文姨和父親握著的雙手。文姨手搭在父親手心里，父親和文姨肩靠著肩，膝蓋也靠著膝蓋。兩人雖看著前面身子卻是相互靠著。

爺爺摸摸照片對文姨說：“我放心了，我放心了。”

文姨握住爺爺手說：“對不起爸，對不起。”

“別哭，別哭了。”爺爺沖文姨擺手，紅本上的照片在爺爺胸前翻著，上面正是父親和文姨的合影。

那天父親和文姨包在地上哭文姨突然開口對父親說：“我們結婚吧。”

父親一時沒明白過來文姨的意思，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文姨握著父親手說：“我們去領證。”

“我拖累你。”父親看著文姨。

文姨搖搖頭：“明天就去。”

“好。”父親點頭回了一個“好”字，握住文姨手將文姨扶起來。

兩人一直拉著手，不知過了多久才松開。

第二天早上，文姨和父親早早就起來了，文姨將堆在地上的衣服疊好，地上撲了一個麻袋，文姨將衣服都堆在麻袋上。她蹲在地上對父親說：“就怕放在地上潮。”

父親正在鏡子前換衣服，聽到文姨的話回過頭來說：“潮倒是不怕，就是怕被老鼠咬了。”

“哪有老鼠啊，早就餓死了，屋里又沒有糧食。”文姨笑著將衣服裝進麻袋，翻翻麻袋看看里面，還算干凈。

“梳好了了沒？”文姨抬頭看著仍站在鏡子前面的父親。

父親從起來就開始梳頭，現在還沒有梳完頭。

“你看這樣行嗎？”父親轉身文姨。

文姨看著父親，他仍是穿著那身灰衣服，從頭到腳都是灰的，頭發也是花白的，遠遠看著全身上下都是一個色。文姨笑著點點頭：“行。”

文姨穿著自己那件格子上衣，褲子是和父親差不多的灰褲子，兩件穿在一起顯得文姨上下身很奇怪。這件格子衣是文姨剛來BJ時身上穿的，已經舊了。文姨只有這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

文姨看看自己的短發，黑黑漆漆的，突然轉頭看到了一根白頭發。

“文影。”父親看著文姨頭上的白頭發，用手撥撥文姨頭發，將它藏了進去。

“走吧。”文姨對父親說。

父親點點頭，兩人就這樣進了民政局。

文姨上身寬寬胖胖，衣服里子壞了，在里面撐起來，文姨整個上身只能這樣鼓著，褲子松松地罩著腿，文姨往椅子上一坐，衣服就咯到脖子上。

父親僵硬地坐在文姨身邊，他有些緊張，坐著坐著就握住了文姨手。

文姨還未反應過來，對面的人就說好了，讓他們站了起來。

父親和文姨伸手拿結婚證。遞證的中年女人挑眼看著他們問：“真結婚？”

“嗯。”父親點點頭，手又往前伸了伸。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手里拿著證翻，看看父親將結婚證遞給了父親。她想不明白這兩個人為什么要現在結婚。兩人都是黑五類，女方還是地主家庭出身，這綁到一起有什么好。

文姨和父親早上一進民政局這個工作同志眼都沒抬眼就問：“是離婚吧？”

現在民政局真是一個熱地方，隔三差五地一大堆人，都是拿著結婚證來離婚的，互相斷絕關系。

夫妻可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嘛，大難臨頭各自飛。

工作人員看著父親和文姨從門口走出去，搖搖頭說：“這年頭離婚的多，結婚的倒是沒有幾個。竟然真是來結婚的，圖什么呀？”

是呀，圖什么啊？文姨和父親沒想過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