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沖告別后我想去看看文姨,我往文姨負(fù)責(zé)打掃的那條街道走去,沿路兩旁的秋葉落下來,像一場落不盡的雨,蹉跎著行人的腳步,積在路面上輕薄的一層,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我遠遠看見文姨拿著掃帚在掃落葉,她弓著腰背,掃帚掃地的沙沙聲和著樹葉落下的聲音,就像一曲樂章。
我頓頓腳步,文姨回身看見了我:“歸歸”
我應(yīng)一聲就要走過去,街那邊突然竄出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對文姨呵斥。
他們手里都拿著繩子,臉上兇狠的樣子讓我惡心,胸腔里一口氣憋著,我快跑幾步?jīng)_了過去,沖最前面的那個惡漢揮了一拳。
我聽見文姨在旁邊喊:“歸歸,歸歸!”
我一拳打空,被人踹了一腳,腰上疼得岔氣。
對方幾個人都來了勁兒,挽起袖子不屑地看著我,他們被我沖的來了打架的興頭。
我眼中都是怒火,就像一頭牛,憋著氣瞪著對方。
我身子瘦弱,空有高個子,盡管我用力地朝他們砸拳,卻沒打倒一個人。
我瞪著眼睛看他們,其實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我心里知道再這么僵持一會兒,不用別人打,我就得倒地了。
他們沖著我笑,手里繞著繩子,幾個人圍著我都不動手。
我又沖了上去,一陣亂打,每一下都下了死手,我不要命,我發(fā)恨地打,混戰(zhàn)中誰也占不到便宜。
“奶奶的!小崽子!”領(lǐng)頭的那個人朝我吐口唾沫,捂著流血的嘴角退著走了。
“滾!”我沖他們說。
剩下的幾個用手指指我,罵著走了。
我仍是瞪著眼睛,絲毫不示弱,拳頭上都是淤青,我攥著骨節(jié),眼睛紅得嚇人。
文姨拍拍我:“歸歸。”
我回頭,沒看到文姨正低頭抹眼淚。
文姨抬頭看我,我沒答話看著又落下來的葉子,搶過文姨手中的掃帚,刷刷地掃地上的落葉。
一層一層落葉不停地落下來,我用力地掃,將掃帚枝條折斷了幾根,地上劃出幾道白印子。
“歸歸,我們和他們不一樣,你不能隨波追流,不能罵人,不能打架。”
“我知道。”我回答文姨,手中的力氣稍稍減了一些,“文姨,我沒事兒,他們經(jīng)常來嗎?”
文姨說:“歸歸,不是掃帚的錯,你先停下來。”
我停下手中的掃帚看文姨,抬頭竟沒有看到我預(yù)料中的眼神。
文姨腰挺得很直,眼神很平淡,她不如我高,仰頭看著我,卻讓我覺得是我在仰視。
文姨看著我說:“不發(fā)怒是圣人,不遷怒是君子。”
我點點頭,頓了頓說:“我知道了。”
文姨接著說:“不是知道,你要做到。你父親,沒發(fā)過脾氣。”
我愣住,隨后使勁點頭,轉(zhuǎn)身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沒有淚水,在要離開BJ的時候突然提到父親,就莫名地忍不住了。
黃葉落下來,葉子落下來不是像雨一樣,而是像霜片一樣打在人身上,臉上,像細細的刀片,又像早來的北風(fēng)。
晚上我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就看見文姨在找東西,她將衣服都堆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找。一共十幾件衣服,被文姨翻了好幾遍。
我站了一會兒,確認(rèn)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文姨低著頭收拾衣服,我叫她:“文姨。”
文姨轉(zhuǎn)身沖我笑笑,指著這堆衣服說:“歸歸你回來了,我理理衣服,要過冬了,看看要不要織毛衣。”
我急忙搖搖頭說:“我今年不用毛衣了,別給我織了。”
文姨疑惑地問:“怎么穿不上?今天你劉叔叔來說爸爸就要......你爸爸要回來了,我想著給你們現(xiàn)在就給你們織今年穿的毛衣。你又長高了,去年的毛衣不合適了。”
我看著文姨笑的樣子,沒有答話,點點頭說:“好。過幾天再說吧,剛秋天,不急。”
文姨點點頭,轉(zhuǎn)身收拾那堆衣服。
她彎彎直直的身影落在光下的細小塵屑中,微弱細小的身影起起伏伏,嘴角勾起笑容,消散了這小半個月的壓抑。
我回屋收拾東西,想來想去沒有什么可拿的。
我沒什么家當(dāng),我家本來就家徒四壁,唯一富裕的就是書,大概也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吧。
我想這些將床底下的小箱子翻出來,是父親給我寫的信,已經(jīng)被人翻亂了,有幾封還被當(dāng)做“案底”抄走了。我將這些信放進背包里,再將我僅有的幾件衣服放進背包里,想想好像差不多了。
我坐在床上發(fā)呆,掀起門簾看看在外面忙碌的文姨,不知該怎么開口。
文姨感覺到有人看她,回頭笑著問:“怎么了歸歸?”
我站到客廳,臉上認(rèn)真沉默。
文姨停了手中的拖把,她看著我,臉色漸漸變了:“歸歸。”
我開口又沉默,再抬頭時臉上帶了笑容說:“沒事。”
文姨問:“什么?”
我答:“我沒事。”
我覺得文姨好像猜到了什么,心里沉著,低著頭手抓著門簾子揉。
文姨又接著拖地,我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屋。
文姨突然叫住我說:“什么時候走?”
我轉(zhuǎn)身看文姨,她弓著身子,手中的拖把動得很慢,身子一抖一抖的。
“我......”我不知該說什么。
“是要下鄉(xiāng)嗎?”文姨問。
“嗯。”我點頭,再沒有多余的話。
“什么時候走?”文姨問。
“明天。”我話還未說出口,文姨身子就顫了一下,她伸手摸鼻子,“嗯哈”一聲,哭出了聲。
“我......別告訴爸爸了,到了以后我會寫信的,明天時叔叔和徐阿姨會送我。您......不用請假特意來送我。”我說完以后轉(zhuǎn)身進屋,客廳里傳出一陣哭泣聲。
文姨能猜到我要下鄉(xiāng)也是正常的,樓下樓下的孩子都陸陸續(xù)續(xù)的走了。
一場場轟轟烈烈的大潮刮起來,號召著無數(shù)青年到更遠的地方,去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未曾接觸過黃土,天和地都離我太遠太遠。文姨也是,她讀過很多詩詞,很向往萬里河山,但她卻無法想象自己的孩子會到“塞外秋高雪霜寒”的地方去,而且不知歸期。
我坐在床上,想起李薇,雙手捂上臉,心道“原來明天就是永遠。”
分離,匆匆而平淡,就像還未沸騰的水,嘩嘩作響,卻溢不出來。
文姨站在門簾前問:“歸歸,你睡了嗎?”
我急忙掀開門簾,文姨眼睛紅紅的看著我。
“早點睡,明天走,有精神。”文姨說完就放下門簾,客廳里再也沒有聲音了。
時文影走到客廳里,她捂著臉哭,不知道要怎么辦。她柔弱也堅強,但還是做了沾巾兒女,她讀過那么多詩詞,此時卻不能對自己的孩子說出一句送別的話。
時文影仰頭看著屋頂,眼淚從眼角留下,她知道現(xiàn)在要給孩子收拾行李,卻無從下手,她慌亂地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才放下手里的抹布。
我坐在床上,不知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早上醒來文姨遞給我一個包裹,我知道這是所有的家當(dāng)。
吃著飯我留心聽門口動靜,一直到文姨問:“幾點走?”,我才回過神。
“啊?文姨。”
文姨看著我慌張的樣子問:“見見爸爸吧。”
“嗯?”我沒明白文姨的意思,難道爸爸已經(jīng)回來了?我興奮地站起來,看著文姨朝臥室走去,等文姨再出來時,還是她一個人。
“給。”文姨遞給我一個小紅本。
是一個結(jié)婚證,我明白了文姨的意思,抬頭對文姨笑,翻開結(jié)婚證看到了父親。
他們都笑著,我仔細看照片,發(fā)現(xiàn)照片上文姨肩膀上線開了,很不整齊,父親挺得很板,好像小了幾歲。
文姨遞給我一張很舊的黑白照,是父親和時叔叔的合影。這是我沒見過的父親和時叔叔,時叔叔摟著父親站在一處我從沒見過的地方,當(dāng)時他們還是少年,身上有我沒有的東西,我沒再細看,將這張照片裝進了信封,和那些信放在一起。
匆匆人群擠著,口號喊得很響,喇叭聲很大,時叔叔摟著徐阿姨站在車下。
我拎著兩個包裹,背上還背著一個背包站在車上,女生已經(jīng)開始哭了,只有李沖一個人朝天上看,很是暢快。
徐阿姨捂著臉,眼睛紅紅的,時叔叔沖我招手。
車突然動了,所有人都站起來,哭聲突然連成一片。
李沖朝遠處看,突然拍我肩膀喊:“李薇,李薇。”
我順著李沖指的方向一撇,心中諸味陳雜,她是我心中最深的留戀,也是我最不敢想,最不敢承諾的留戀。
我痛恨我自己,也感謝我自己,我能給她的,只有拒絕。
就像那年的橋上,我們裝作不識,就像那些胡同里,我們一次次特意松開的雙手,就像昨天我不敢說出口的答案。
徐阿姨倒在時叔叔懷里,我呆呆地看著他們,心中澎涌,鼓起一陣陣留戀,車越來越快,后面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文姨的樣子出現(xiàn)在腦海中,一個字在胸腔前呼之欲出,繞在腦中慌得我頭暈。
“媽!媽!”腦子中的字順到嘴邊,我拉長著聲音沖后面喊。
在車子就要轉(zhuǎn)彎的時,我看到了文姨。
一群喊聲中我不知道文姨聽沒聽見,我扯著嗓子大聲沖后面喊,直到再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