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找,拿著衣裳在身上再三比量,繞得父親有些頭暈。
“哎呀文影,你試完了沒有啊?”父親終于忍不住了,推推眼鏡看看滿臉是笑的文姨。
“這很重要。”文姨再次跟父親強調。
她站在鏡子前一遍遍照著,摸摸自己花白的頭發,看看臉上的皺紋,欣喜地說:“老了,老了。”
“你不老。”父親又一次反駁文姨,他覺得自己夫人不老,白頭發也很順眼。
文姨笑笑,放下衣服說:“都成老太婆了,你是老頭。”
“我不是。”父親搖搖頭,固執地認為自己還能工作,還能挺起腰板來研究幾年。
“你交上去了嗎?”文姨不放心地又問一遍,她怕父親太忙忘了。
“交了報告,不知道結果怎么樣。”父親坐在書桌后面,拿著一本書研究。
家里裝了兩排書架,灰色水泥地上突然靠墻釘了兩排大書架,很是突兀。
文姨和父親卻覺得很好,既省錢又省時間,還能裝下很多書。
他們拿到補發的工資以后,狠狠地買了兩書架的書,從當鋪贖回賣掉的書,卻發現很多都已經不見了。
兩人一路往回走一路嘆息,雖然知道不可能全買回來,但還是失望,就像惋惜那些時光一樣,一樣都回不來了。
文姨穿上了一身新衣服,這是她補發了工資后新買的。
文姨早已兩鬢風霜,卻還是穿得整整齊齊。她想要干凈利落地站在會議室里,讓新招來的同事們,對編輯社有信心。
她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撐起編輯的,她得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聞道有先后,文姨堅信一定有少年聞道的人,可以和她一起扶百廢以將興。
文姨想“我愿用我自己最后的余力,讓編輯社完成從無到有的過渡,至于繁榮振興,文學的興盛是有過程的,未來的事情就要交給年輕人吧。”
文姨重新拿起多年未碰的報紙和稿子,一時恍如隔世,才發現原來一切都生疏了。
文姨費了好大的勁,用了很多功夫,每天幾乎不吃不喝不休息,讀書審稿。文姨將沉積多年,積壓在文檔室的舊稿都找了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發現很多文稿都作廢了。
文姨知道“一切文章應時代而生,也應時代而死,一旦過了它生命的季節,就再也沒有光輝了。”
文姨再次審稿后發現了這一點,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得重新確定編輯社的方向,主要發哪類文章,引領人民精神層面,怎么引領,什么樣的文章是人民喜歡的,同樣又不是嘩眾取寵的。
寫稿子的作者還有多少,怎樣鼓勵大家投稿?
如果稿件不及時該怎么辦?
編輯社缺人才,能審、能寫、能宣傳的人才。
文姨感受到了“人才”的匱乏,一時一愁莫展。
文姨一時被推上總主編的位子,才感到身上擔子是這么重。
她不僅僅要像以前一樣會審稿,會改稿,更要發現、提拔會審稿會改稿會寫稿的人,要定位編輯社的未來發展,制定長遠的計劃,制定眼前的計劃。
“文以載道、教化育人”
文姨想了一夜,將這八個大字用毛筆寫了掛在編輯社辦公樓前面。
她要了解讀者市場,但又不能被市場牽著走,否則文學就變了味道。
她想出這八個字,夜里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窗下,嗅著那滿樹槐花。
一個月下來,文姨才理出一個頭緒。
她惋惜編輯社的一切都歸于零,也慶幸編輯社的一切都歸于零了。
曾經的繁榮和積垢,都歸于零。
這給了文姨大刀闊斧的機會和大展風采的環境。
文姨用一個月時間約談了以前的同事,有的人已無心創作,有的人才華盡失,有的人想法激進。
文姨本來想用舊人帶新人,盡快讓編輯社運轉起來,可以前的同事大多不愿意再從事這份工作,更有的反過來勸文姨歇歇吧,地球離了誰都轉。
文姨聽完他們那些話,什么也沒說。
計劃落了空,她得重新想辦法。
文姨大膽地全招新人。
面試、談話,考試,只要符合條件的,都可以來應聘。
這個大膽的想法讓文姨的心寬闊起來,就像灌進了一陣風。
春天來了,各行各業的春天都來了。
文姨有了這個“全用新人”想法后,當天就寫出了計劃,很快就登報招聘了。
文姨連當了十五天面試官。
一切都是新的。
文姨看著對面一張張新面孔,他們青澀稚嫩,迎著春風,也帶來春風。
文姨不禁在心里感慨,這些年輕人,趕上了好時候。
文姨換好衣服后到編輯社上班。
今天是她第一次主持會議,她格外緊張,這么多年沒有講過話,發過言,一次次將頭低下去。她是否還能坦然自若地站在人前,清晰流利地說出自己的計劃,聽取別人的意見?
文姨緊張,腳步也不自覺不利索起來,有些不聽使喚。
文姨本該是平和的,淡然的,但不知怎的,她原本沉靜內斂的性子,突然跳了起來。
文姨隔著會議室的玻璃看,同事們都已經坐在里面了,還有幾個正往這邊走。
文姨微微閃身,讓他們先進去。
“謝謝時主編。”
“謝謝時主編。”
文姨也點頭回應,站在會議室門前,心潮如涌。
當文姨站在桌子前時,抬頭看她的人都有些呆了。
歲月帶走了她太多東西,容貌、風采、甚至是聲音,但她的修養和她骨子里的傲雪凌霜,都在她舉手之間讓人不自覺被吸引。
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滄桑的容顏下卻依然有一顆閃爍的心,就像溫暖的火焰,一直不熄。
“您說。”
只要有人發言,文姨都仔細地聽著,她眼角眉間,清流氣質,就像書中的女子,散著墨香。
直到會議室里響起掌聲,文姨等著大家都離去后才坐到椅子上,她腳已經腫了,微微發疼。
文姨翻看這次會議整理出來的文稿。
集思廣益,眾人的智慧合起來,果然比她一人來的快。
文姨看著韓革上交的文稿,心里知道這個女孩兒不一般,明明有很好的計劃,卻隱了一半。
文姨輕笑著,她知道信任是相互的,一開始的陌生和疏離是必然的,她想想韓革沉默的眉眼,透出一股傲勁。
文姨笑笑,心想“看來我工作不了多少年了。”
文姨夾著文稿往回走,不自覺背起《岳陽樓記》來。
“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囑予作文以記之。”
她是“記之”的人,見證百廢待興,也要止百廢于待興,扶百廢將待興。
文姨想著又念出兩句: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而能顛簸溟滄水。”
“我曾歇過,覺民曾歇過,歸歸曾歇過,許多許多人,都曾如此,我們國家,我的祖國,我親愛的祖國。”
文姨一時感慨,捂住鼻子,突然看到一個身影。
這人不聲不響地,嚇了文姨一跳。
“時文影。”
李翠花站在編輯社門口看著文姨,顯然她就是來見文姨的。
“你?”文姨看著她,眼睛第一次在她身上停留,文姨知道打量別人不禮貌,就只將目光停在她衣領上。
“你還是不看我。”劉翠花苦笑。
“你找我有事?”文姨沒有接李翠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