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完錢走進火車站購票大廳的時候，欣陽才知道去G市的最后一趟車已經開走，她看看手表，竟已是夜深時分。大廳里稀稀落落的人，提醒她要另外找個去處。幾個月來她已經習慣了東奔西走，這顛沛給了她一種莫名的戲劇性的哀傷美感，她雖不至于樂在其中，卻常常毫無理智地甘之如飴。

自己選的路，再難也得走。每次她都這樣告訴自己。如今她靜靜站著，諾大的車站四通八達，卻沒有一個能踏實踩上去的方向，委實沒法再違心鼓勵自己。

實在走不下去了，也絕不能掉頭再把來時的痛回味一遍，只能就近換條可走的路，或是從死胡同的墻上翻過去，無論結果是安全落地還是摔成重傷，總歸能夠跟這死胡同告別。

她發狠咬了咬下嘴唇，找了個候車的椅子先坐下歇歇，椅子是不銹鋼的，涼冰冰地難受。她低頭看著自己泛紅的雙手發了一會兒呆，抬起頭彷徨而空洞地注視前方，視線里不時有幾個人在步履匆匆地移動，晃得她頭暈，不覺把視線又降得低低的。

新出現的這個人卻紋絲不動，兀自站定在她面前幾米處，仿佛讓她欣賞那平庸的褲子和運動鞋。

她意識麻木，眼睛發直地盯了好一會兒卻并沒在看。那雙腳終于移動了，卻不是朝進站口或購票處的方向，而是朝欣陽坐的位置走過來。

欣陽的左邊座位上多了個人，她懶得轉頭看，卻忽然有個手臂用不容置疑的力量摟住了她。她驚駭得要大叫，卻沒法叫出聲，那個人野蠻而又專注，讓她無法晃動，無法掙扎。

她在驚惶中睜大雙眼，看見面前跟她貼得幾乎沒距離的那雙眼緊緊閉著。

時輝常笑話她：“為什么每次我吻你，你都把眼睛睜得那么大，我都不好意思了。”

他哪會不好意思，眼下大庭廣眾的，他好意思得很。

想到從前他那些對自己百用百靈的小招數，欣陽心里一陣灰心，既然不用再驚恐，她已然沒有任何情緒了。

時輝努力一番，發現自己不過在啃木頭，興味索然，如同正精力旺盛抓著獵物卻突然被擊斃的章魚一般，肢體的每一部分都迅速撤退。

兩個人垂頭喪氣地比鄰坐著，手放在腿上，一言不發。如果對面有位警察蜀黍，就似被審問的共犯無疑了。

“我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嗎？非要這樣。”時輝有些唏噓。

“這話該問你自己。”欣陽詫異于自己竟變成了那個不能好好過日子的人。

“你說留學就去留學了，那么多年了，人人都知道我們快結婚，你就這么突然走掉，從家里人，到朋友到同事，所有人都等著看我的笑話，這幾個月我憋得快要爆炸，就不能讓我把這口惡氣發泄出來嗎？”時輝無精打采，一番話卻仍說出了理直氣壯的派頭。

這究竟算是什么奇怪的邏輯呢，他寄了路費買了小戒指，大老遠地把自己召喚回來，只是為了用她出口惡氣，再拿她當揚眉吐氣的道具嗎？有了她，便可以把別人射來的冷箭都大手一揮地甩走，縱然結果是全甩到她的身上，又哪管她是不是被扎成了周身血污的刺猬。

“看來你身邊是連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都沒有，拿我當個盾牌，您用得還舒心嗎？”欣陽冷冷說。

時輝沉默片刻，緩緩說：“不是盾牌，是鎧甲，有你在，我會安心。”

這話若是從前聽著，欣陽會心里一軟，甚至生出甜絲絲的滋味，可是今天的苦味太重，無可調和。她看著前方，低聲卻鏗鏘地說：“我以為你會把我藏在身后保護，原來你喜歡讓我身先士卒保護你。”

她發現自己的一張嘴竟然變得鋒利了，盡管美國并沒有給她這樣的教育。

“欣陽，我就是喜歡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出現在我全家人面前的樣子。你還記得那次嗎，你為了見我，自己找去了我姥姥家，我打開門你突然就出現了。我特別希望，你還是那樣的你。”時輝說出了百感交集的意味。

那個讓她后悔了幾年的黑歷史，原來是他心頭的壓艙石、紅寶書，如同蓋了印章的情感證明，不時要拿出來得意地欣賞一番，如今她出了國，他需要一本升級版的新證書了。

有趣的是，那個她找到他外婆家，讓他全家吃驚的時刻，他并沒有半點驚喜感動的樣子，不以為然地享受著她的奮不顧身，而當她已經懂得不再那樣不顧顏面給他丟臉，他卻煞費苦心地想把她重新塑造成那樣一個人。

他還真以為他有著非凡的肋骨，想怎么造她就怎么造她？

她不是時輝的肋骨，可時輝是她的軟肋，一直都是。“我特別希望，你還是那樣的你。”她想著這句話，愛怨交織地吸了吸鼻子。這吸鼻子的聲音仿佛鼓勵了時輝，他伸出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在自己的膝頭搓著。

欣陽記得，那個膝頭有過她繾綣的氣息，許多許多的黃昏之后，各種各樣僻靜的小角落里，她會把頭枕在時輝的腿上，跟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看時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飛逝。

那時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話可聊呢，總也聊不完，聊了些什么她全記不住了，只記得，有一天時輝低頭看她的眼神漸漸迷離起來，她有些心慌又有些期待地看著他向自己俯下頭來，他的唇小心翼翼的，落下的一刻她微微一抖。他的手臂擁住了她，大概是讓她不要怕，然后便不安分卻又守規矩有尺度地悄悄探索，不知多久之后，如釋重負地在她耳邊小聲說：“我真幸運，一次就找到你這么……豐滿的。”

那時她很瘦，只有該豐滿的地方豐滿。她初涉風月，雖然有配合做壞事的羞慚，慌兮兮的心卻頗有幾分得意，仿佛明珠沒有暗投，好歹落入了識貨的人手里。

欣陽把被時輝握住不停揉搓的左手輕輕一拉，說：“別搓了，皮都快被你搓破了。”她的聲音不那么冰冷僵硬，有了淡淡的嬌嗔。

話音剛落，時輝的右臂便如同一陣風又猛然卷了過來，把她裹進懷里，腦袋隨著就趁火打劫地湊過來。

他倒是很會審時度勢。欣陽把他一推，低下頭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搓亂的頭發，說：“好啦，光天化日的。”

“哪有光天化日，明明是暗無天日。”時輝眼睛也不眨地盯著她，又回到了一幅嬉皮笑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