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輝從旅行社出來，手上是厚厚一疊美國旅游路線的宣傳單—加州、大峽谷、弗羅里達、夏威夷……一堆從沒想象過會跟自己有交集的地名、光怪陸離的圖片、八九天的密集行程、五位數的團費。以前如果有人向他派發這種單張，他接都不會接，即使接了也會馬上隨手扔掉。現在這疊紙跟自己的將來忽然息息相關，抓在手里如同抓著一把拯救愛情的稻草。

進旅行社之前他想，即使欣陽真的不肯回頭，他也要去看看那個欣陽變心的地方。

可是，剛才旅行社的小姑娘給他提出了基本要求：最好已婚，單位證明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曾經有發達國家的簽證。跟團需要交納10萬保證金。

那小姑娘瞥了他一眼，像背書一樣地把以上要求說了一遍，問：“你之前有出境記錄嗎？”

時輝陰云密布地搖搖頭，迫切但困窘的表情掩飾不住地掛在臉上。小姑娘低下頭開始整理她桌面上前一位顧客的資料，眼皮也不抬地說：“如果提供不了保證金，必須有你所在單位出具擔保書，保證你會在期限內返回，否則所產生的一切后果由你所在單位承擔。”

時輝不知自己臉上哪里寫著“提供不了保證金”五個字，招來小姑娘這番提醒，不禁有些心煩意亂，更煩惱的是她一次次提到單位證明，單位會給自己開這種證明嗎？想都別想。

他翻了翻手上的一堆美國游單張，知道不管哪一條路線都離自己十萬八千里，但他還是一張不漏地拿好了，站起來。小姑娘微微抬頭說了句“先生慢走”。時輝剛離開椅子，就有新顧客過來坐下。

時輝出了旅行社，下著臺階便聽到兩個挺有辨識度的聲音，“媽，戶口本帶了吧？”

“帶啦帶啦，你媽辦事你放一百個心。”

時輝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可不正是小方和她媽媽？一段時間沒聯系了，竟在這里碰上。

他正想裝作沒看見，轉身快步走開，聽見小方媽媽大叫一聲：“這不是小輝嗎？哎呀，真是巧！”

時輝迅速把手中的宣傳單卷成一卷，對著二人笑笑，迎面走過去，叫：“王阿姨好。”又跟小方打了個招呼。

小方的圓臉更圓了，她眨眨又圓又大的眼睛，如同大圓圈里的兩個小圓圈忽閃著，跟時輝點了個頭。自從她給欣陽發過郵件，被欣陽反擊了一通，她便沒再與時輝聯系。小方媽媽王緒紅跟時輝媽媽抱怨過，怪她搞不清楚孩子的狀況就張羅牽線，看在十幾年交情的份上，才沒計較。但那以后小方卻也不肯去別的相親，倒像是看上時輝了。

眼前的時輝高高瘦瘦，面露倦態，但仍然是端正好看的。Z市是個以移民為主的熱門城市，從小就在這里長大扎根的時輝有種他不自知的淡定之氣，無需為基本生活發愁的童年和青少年，對他要求不高的父母，使他缺少了強烈的上進心和拼搏動力，也使他身上沒有什么渴望金錢的味道，與這個城市大部分初來乍到的年輕人臉上藏不住的精明和欲望形成一種對比。

若不是住房和生活相關的各種東西都開始商品化，他大概率這輩子也就跟他父母一樣，安心地守著一份雖然不多也夠用的工資，踏踏實實和老婆孩子過日子。

眼前的小方和她媽媽，勾起了他對自己父母為給他買商品房而費神想辦法的尷尬，剛才旅行社小姑娘的一堆沒錢萬萬不能的要求，更讓他知道自己如果持續眼下的光景，將來只能是寸步難行。

小方媽媽上下打量了時輝，說：“小輝，怎么瘦了這么多？”

時輝說：“最近工作比較忙。”

小方媽媽笑瞇瞇說：“年輕人懂上進，好哇。我和小清，還有他爸準備趁著春節去東南亞玩玩，過來報個團。你也要去旅游嗎？打算去哪兒啊？”

時輝下意識地把手上的宣傳單捏緊，說：“沒有，我今天過來這邊辦事，同事讓我順便給他們拿些資料。”

不待小方媽媽再扯著他聊，他說：“王阿姨，您快進去吧，他們快下班了，別耽誤您辦事。”

小方媽媽點點頭，說：“下回再約你爸媽吃飯。”她跟時輝擺了擺手，拉著小方進了旅行社。小方回頭看了時輝一眼，時輝有點尷尬地笑笑。

看著她們母女倆進了旅行社的門，時輝松一口氣，用手上那卷宣傳單敲敲腿，左右看了看路，慢吞吞地往旁邊的小巷子里走過去。

走進去沒多遠，一個寫著“托福高分”、“GRE、GMAT真題”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聽欣陽說過，她只是考了托福就拿到錄取通知了。他的英語雖然一向不好，但下決心惡補說不定也有上升空間。欣陽出國前曾經問過他能不能跟她一起出國，他那時全不愿意考慮這個方案，去美國留學意味著要問爸媽親戚借一大筆錢，去了美國還要去洗盤子。他在國內日子過得至少安穩，想不出去美國有啥好處。

現在看來，就算他當初答應去美國，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時輝推開玻璃門進去，不大的店里，架子上擺滿了各種語言考試的書籍、試卷和磁帶，墻上貼著本市幾個考點最近各個考試的報名截止日期。

店小二比旅行社的小姑娘殷勤太多，看出時輝是出國考試的文盲，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報名，怎么選書，怎么上課，怎么考試，拿了成績怎么告訴美國的學校，時輝不是對這些有耐心的人，但眼下沒啥其他的主意能去美國，也就仔細地聽著，把上課和考試的報名時間、地點一一記下來，還在店小二的極力推薦下買了托福考試的真題和磁帶。

先復習復習看能不能通過考試再說，至于后面的，見一步走一步吧。旅游這條路反正沒戲了。

周五例行要全家人一起吃飯，回到家時爸爸在客廳里看著新聞聯播，時琳已經把飯菜做好，時輝放好東西，洗了手來幫忙往桌上端菜，問時琳：“咱媽呢？”

時琳用腦袋指了指房間，說：“在屋里打電話呢。”

兩人在飯桌邊等了一會兒，新聞聯播已經播了一半，媽媽才開了門，沉著臉走過來。爸爸也關了電視，一家人開始喝湯吃飯。

時輝媽媽前段時間因為兒子被欣陽甩了難過了一陣子，后來又擔心了兒子一陣子，對待時輝通常都是慈母形象，今天卻黑著臉不說話，時琳和時輝爸爸不知兩母子是啥心理狀態，一個也不敢惹，飯桌上沉悶得能聽見筷子和碗盤輕微的磕碰聲。

飯吃得六七分飽了，時輝媽媽放下碗筷，看著時輝說：“你今天看見王緒紅阿姨了？”

時輝正扒著飯，聞言把飯幾口吞下，說：“是啊。”

時輝媽媽問：“王阿姨說你要辦旅游去美國？”

時輝心里先是一驚，繼而一惱，忿忿說：“她胡說啥呀，我就是去給同事拿點資料。我想去美國會自己告訴您，還用得著她來打小報告？”

時輝媽媽說：“你別再鬼迷心竅了，有那1萬多塊也得存著買房，你去美國一趟能干啥？你花那么多錢打電話，又花那么多錢給她買機票回來，還不夠虧的？再多錢也是扔水里。”

時輝看著碗里剩下的一點飯，沒心思再吃。爸爸勸著媽媽說：“哎呀，你等他吃完飯再說嘛。”

時輝媽媽大概是已經憋久了，再不能等，推開時輝爸爸的手，說：“分了就分了，早就跟你說了要分。沒啥大不了的，我兒子Z市戶口，要長相有長相，要學歷有學歷，在大國企上班，本分顧家，沒有一樣壞習慣，她不要，有得是人要。”

時輝從小是不得寵的那個，第一次聽見媽媽連串夸獎的話，一陣感動從心底涌上來，可惜是因為欣陽不要他才得了媽媽這些好評，鼻子又一酸。他揉揉鼻子，說：“媽，您放心，我沒打算去美國旅游，也不可能的。”

他心中暗忖，就算考那些試也得先瞞著家里人，省得他們知道了又罵自己一頓。

時輝媽媽的氣憤平復了一點，說：“王緒紅的女兒好像還是對你很有意思，她倒是有眼光的，知道你人可靠，單位又好。但媽媽也不會勉強你，雖然她家有錢有房子，咱家也不需要圖她的，爸媽好歹也奮斗了幾十年，你自己再存些，過幾年給個首期也是沒問題的，到時買個大些的房子，好姑娘還不任你挑。”

時輝不能阻止媽媽給自己打氣到膨脹的程度，說：“媽，我知道您怕我自暴自棄，您放心，我不會的。我現在也不想急著考慮這些。以后就算要買房，我自己會想辦法，您和咱爸的錢，你們留著自己用吧，別為我操心了。”

時琳眨巴著眼睛，覺得這一場失戀竟然把他哥給催熟了不少，心里默默贊許。

吃畢飯時輝主動洗了碗，手泡在浸滿冷水的水槽里，心里的冰霜卻似乎融化了一些。

洗完碗他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屏保上的照片是欣陽圣誕假期回來時他在公園里給她照的，欣陽生著他的氣，臉是繃著的，沒啥笑意但仍然是讓他著迷的，那是她變心之前他最后一次給她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