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時輝早上8點就去了電腦城的檔口。曾榮9點慢悠悠來開工的時候,被神情肅穆的時輝嚇了一跳。
“你不用上班啊?”曾榮問。
“今天開始,這里就是我的工作單位。我不去求職了,不想再三心二意。就算這個檔口最后做不下去,我也會對它盡到全部責任。”
時輝一晚上沒睡,決定從今以后要好好對待由自己選擇開始的每一件事情。
他把柜臺的每一個角落擦得干干凈凈,把所有的產品類別和能做的業務用粗大字體彩色打印出來,貼在最顯眼的位置,然后拿出印了許久的一疊宣傳單,讓曾榮到電腦城門口派發給經過的行人。
時輝正專心擺著貨,一個嬌嗲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來:“你們修電腦啊?”
時輝把腦袋從柜臺下面探出來,一個年輕女孩子正把胳膊肘支在柜臺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的業務介紹。
她看起來二十出頭,高挑纖細的身材,頭發上別著小蝴蝶結,蓬蓬松松地垂到了腰,小臉上一絲不茍地畫著眼妝唇妝和腮紅,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像個模特。大概是用了茉莉花香水,濃妝中帶了些難得的清新。
時輝跟她點點頭:“修電腦,也賣配件,還可以做網站。”
女孩子問:“有網店嗎?”
時輝答沒有。
女孩子甜甜一笑,說:“我叫周茉莉,我朋友的店在旁邊,我兼職做網店模特和活動主持人,有需要跟我聯系。”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店,時輝點點頭。
曾榮拿著沒發完的宣傳單走過來,嘟囔著:“發給誰都不要,印這么多就是浪費紙。”
他把宣傳單放到柜臺上,注意到面前的女孩子,滿臉堆笑說:“美女,有什么幫襯嗎?”
周茉莉笑盈盈的,拿出一張很卡通的名片,說:“我來給我朋友幫忙的,先認識一下,以后如果找兼職模特和主持人,記得關照我哦。”
曾榮接過名片,雖然他們的業務跟請模特全然扯不上關系,還是大言不慚地說:“一定的!很多機會!很多機會!”
周茉莉喜笑顏開地說:“真的啊?那我先給你們送個人情哈!”
她拿起曾榮剛放下的那疊宣傳單,說:“這些就包在我身上了!”不待時輝出聲,她已裊娜地向電腦城外面走去了。
曾榮時不時出去探視幾眼,看見周茉莉身姿婀娜,神情嬌柔地向行人遞過去宣傳單,配上一句:“產品優秀,技術領先,多關照哦!”
被她搭訕的行人,無論男女幾乎沒有誰拒絕接過那張飄著茉莉花香的宣傳單。
曾榮回來眉開眼笑跟時輝匯報說:“老大,再好的技術也不及美色管用啊!你真是旺場,一來正經上班,就認識這么個人才。”
時輝說:“你真好意思,本來還指望你。欠這么個人情,只好你自己還了。”
他在電腦上給業務說明加上了大大的“網絡宣傳”、“網店推廣”8個彩色字,打印出來。雖然他完全不知道這些宣傳推廣是怎么做的。
周茉莉款款走回來,告訴他們自己旗開得勝,宣傳單都派完了。
時輝拿出剛打印出來的業務說明,貼在顯眼位置,取代了原來那張,告訴周茉莉:“以后合作愉快。”
業務并沒有因為發了幾次宣傳單而增加多少,交租的時間卻每每如同踩著風火輪極速而來。
這天中午曾榮從隔壁檔口聽說了下一年租金要漲10%,驚慌失措地回來告訴時輝。時輝冷靜地說:“能活到一年合同期滿再說吧。”
他剛接了一個工作,幫客戶把電腦崩潰后硬盤里的文件拷貝出來,收費400元,是1周來最大的業務了。
客戶十分信任他,硬盤放下就走了。他正在專心拷貝,聽見背后曾榮跟一個客戶搭訕:“美女,要買些什么?”
女客戶說:“優盤有嗎?”
“有的有的,要多少G的?”
“32G的就可以了。”女客戶的聲音時輝聽著有點耳熟。
“這個牌子好,35元。”曾榮拿出優盤放在桌上。
“35太貴了,25就可以了吧?”女孩子還價挺狠,時輝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認識的,福娃一般臉圓圓的小方姑娘,正拿著一個優盤左看右看。
時輝趕緊把臉轉回去,不讓小方看見他。他從國企辭職的事情絕口沒敢跟爸媽說,每天跟從前一樣早早出門來檔口上班,沒露出半點破綻。
可惜檔口只有曾榮旁邊那一個出口,他竟無法溜走。優盤是時輝新進的貨,曾榮對進貨價不上心,拿不定主意,叫時輝:“老大,這個優盤能便宜多少?”
時輝頭皮發緊,頭也不回地說:“30吧,30給客戶。”
他心里說:不買趕緊走。
不料小方姑娘對講價很執著:“28吧。”
時輝仍然頭也不回地說:“可以可以。”只要小方趕緊走,他恨不能把這優盤送給她。
小方付了款,卻沒有走,說:“寫個收據吧,如果用不了,還要來找你們退的。”
曾榮翻了一下抽屜,沒找到收據,拍了拍時輝:“老大,收據在哪里?”
時輝被他拍了幾下都不肯轉身,只叫他自己再找找。
“實在找不到啊,老大,你來找找!”曾榮急了。時輝實在沒轍,腦袋朝曾榮一偏,正看見小方姑娘那張納悶看向他的臉。
小方的神情從納悶轉為大大的驚訝:“時輝,你怎么是在這里上班?”她圓圓的眼睛睜得如同探照燈一般讓時輝不敢直視。
時輝站起來,沉默著思忖該怎么回答。
小方的神情又從驚訝轉為近乎氣憤,大概是懷疑時輝一家從前都在騙她。
時輝咬咬牙,說:“我已經離開原來的單位了,這是我自己的檔口,謝謝你光顧。”
他不再看小方,低頭從柜子里找出收據,讓曾榮寫好了給客戶,然后跟小方說一句“我還有些活兒沒干完,就不跟你多聊了,有空來坐。”
時輝轉身去自顧自地繼續拷貝硬盤了,小方看看這個小得幾乎坐不下第三個人的檔口,再看看時輝的后腦勺,抓起優盤和收據就轉眼不見了。
曾榮八卦壞笑問:“這是誰呀?”
“你管是誰呢,趕緊干活去。”時輝惱火地說,然后想到曾榮并沒活可干。
他們的店在角落的位置,大中午的不見什么顧客過來。曾榮溜達著,看見一個賣煎餅的人在電腦城外面手腳利索地做著煎餅。
他跟時輝說:“咱們中午就吃那個吧。”
時輝說好,曾榮便去買煎餅了。不一會兒,他拎著兩個熱騰騰的煎餅回來,咋咋唬唬地跟時輝說:“你知道那人一天能賣多少個煎餅嗎?”
時輝沒空瞎猜:“這我哪知道?”
“我剛才順嘴問了他一句,他說多的時候一天能做400個!”曾榮語氣中仿佛受到驚嚇,喝了口水坐下,遞了一張餅給時輝。
時輝咬了一口,放在一旁。
曾榮邊吃邊算數:“一天400,一個最低2塊,一天能收八九百呢,一個月2萬多哪。要不,咱們也試試賣煎餅?”
時輝聽了差點被剛吃下去的餅噎住,定定神說:“那也是個技術活,咱倆連煎雞蛋都煎不好。”
曾榮悻悻說:“在電腦城守著檔口,生意不好做,這么虧下去不是辦法。再去打工,好像也沒意思。”他摸出口袋里一張沒中獎的彩票,看了兩眼揉了扔進垃圾桶里。
曾榮就是不喜歡任何約束,其實坐吃山空的創業,哪里就比財源穩穩的打工強了,小方姑娘的神色代表了多數人的選擇。
時輝放下手里的活,抓起煎餅,一邊啃一邊苦思冥想,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可要怎樣才能活下去呢?
腦子里一團亂麻地又跳進來爸媽的臉,爸媽很快就會從王緒紅阿姨那里知道他的現狀,他會遭遇一場批斗。爸媽大概會巴不得他的檔口早點關門,老老實實再去找份靠譜的工作。
晚上在檔口吃完盒飯,他讓曾榮先回去。他今天打算盡可能晚下班。現在沒有宿舍了,他每晚要回家。他找了個理由,跟爸媽講宿舍調整,要優先分給外地來的同事,爸媽信以為真。
不到7點半媽媽的電話就來了,小方母女倆打小報告的速度真是一流。
時輝說了一句:“我沒被開除,我是自己辭職的。”在媽媽從傻眼中恢復過來之前,他匆匆掛了電話,他不愿聽媽媽在電話里吼叫,關了檔口回家。
爸爸媽媽和時琳在客廳里坐成了一排,爸媽面色發青地看著他,時琳照例是一幅幸災樂禍的樣子。
他從背后關上門,把包放下,走過去在爸媽對面坐下,低著頭不出聲。
“你知道現在想進你們單位有多難嗎?你畢業的時候走了多大的狗屎運才進去的,你居然說辭職就辭職!”爸爸平時沒什么發言權,在今天這樣的大事上也首先拿出了權威。
“我看就是談戀愛談成傻子了,失個戀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城市誰沒失過幾次戀啊?你見誰當回事啦?誰會破罐子破摔連工作都不要?”媽媽上來就一頓暴吼。
爸爸看了媽媽一眼,說:“你小聲點,別血壓又升上來了。”
他語重心長地說:“小輝,你這樣自暴自棄的,想過爸媽了嗎?我們都快老啦,就算不指望你們養老,你們至少也老老實實好好過日子,讓我們省心一點,也享享清福。你這突然沒了工作,我們一把年紀的還為你操心,你說得過去嗎?你就不能學學你妹,懂事一點?讓咱們說起兒女也有面子一點?”
從小他就每天被要求“學學你妹”,那時他煩透了,她是女的我是男的,學啥學?
時琳抿嘴笑,被時輝惡狠狠看了一眼,趕緊收斂。
“老時,你明天趕緊去他單位了解一下,看這事還能不能回頭,他肯定是心情不好一時沖動,無論如何得想辦法再回去。”媽媽急切地跟爸爸說。
時輝鎮定地說:“爸,媽,第一,我不是一時沖動,這個單位不是我想一輩子待的地方,我不會回去了。第二,我也不是因為失戀一時沖動辭職,失戀之后我比任何時候工作都賣力。第三,我現在在電腦城開檔口,雖然生意一般,可至少專業對口,我會繼續努力下去。”
爸媽面面相覷,不能相信時輝真是冷靜地決定了這件在他們看來關乎一生的大事。
不待他們再開口,時輝說:“這件事情,不能也不會再回頭了。爸媽,就算你們不原諒我,也請你們接受這個事實。”
“這一年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媽媽悲從中來,哽咽說:“小許出國你魂不守舍的,分手了你瘦得不見人形,我們成天提心吊膽怕你想不開,現在連工作也沒有了……我們到底要為你擔驚受怕到什么時候?”
“不行,你得趕緊再找個女朋友,你不能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只有你徹底斷了念頭,才能重新把日子過好。明天,明天我就讓以前單位的人再給你介紹對象……”媽媽激動得喘著氣。
時琳馬上沖過去給媽媽揉胸拍背,時輝也趕緊倒了溫水捧上。
媽媽緩過氣來,說:“就這么著吧,明天我就跟老同事打招呼。”
“媽,您是氣糊涂了,我現在是要啥沒啥,相親的路怕是已經斷了。除非以后事業有起色,不然沒人會嫁我。”時輝說。他現在打心眼兒里畏懼找對象這件事。
“誰說的?你的學歷和戶口不還在嗎?”媽媽氣憤地說。
“我真的不愿意想這個事了。”時輝低垂著腦袋,肩膀往前窩著身子,這讓人不忍心再說他的姿態,一半是希望被放過而裝的,一半則是來自真正的痛苦。
自己還能再愛上誰嗎?如果不能,還應該再坑了誰嗎?他在過去七年的生命里從沒有想象過與欣陽之外的其他人共度余生,而今他仍然不能想象。
時琳搖搖頭,以為她哥從一個對愛情無比自信的人,變成一個對普通情感都極度自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