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在黃河上的扁舟,隨著河水波動,搖搖晃晃地在雨中擺渡著。文丑渾身都濕透了,卻寸步不敢離開袁紹的身邊。
“你,把他抬到右側去,將艙位橫置,把他身體放平。在這么顛簸下去,他可沒幾個時辰可活了。”一個散漫的聲音對文丑說。
文丑用袖口抹了一把臉,將血水和雨水擦凈,一時間恍然起來,卻不由自主地聽話趕緊將袁紹放平,為他擦凈臉上的血污,只是看著直入胸口那枝金翎箭,不知如何下手,焦急的回望:“船家,你這船上可有傷藥?”
“閉嘴!船家在船頭撐船!你看我哪里像船家!再說,就算給你藥,你會治嗎?這是金翎箭,箭頭淬以玄鐵紫金,箭鏃以孔雀翎毛制成,若是飛入肌膚,過一刻,深一寸,你說,你打算怎么治?”
說話的是一個身著湛藍色大氅,疏散的系著青羅蠶絲綬帶,腰間墜著一紋白玉制成的山形玉佩,一副閑散公子打扮的人,他的頭斜枕在支起的左臂上,袖口露出兩寸月白色,可以看出精致的長衫包裹著修長的身軀,右手不時擺弄著一管青玉簫,一副瀟灑怡然的神態長在白皙的面龐上。
“先生,是在下失禮了,還請先生施救,在下原結草銜環,以命相報。”文丑因不善言辭,重重的砸出這兩句話,眼中水汪汪地看著這個公子,但見他出言不凡,又對自己和袁紹并無惡意,心中到是升起了莫名的親近感。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笨就是笨!算了,跟你們同坐一船,可別讓他死在我面前。你把他的衣服解開來我看。”
文丑急忙將袁紹的衣服解開,露出胸前的傷口,金翎箭果然越陷越深。
“先生,拜托先生救救我家主公!”文丑當下跪在了這少年書生的面前。
這位藍衣書生并不答話,從船艙底翻出了一支酒爵大小的箱子,打開取出金針四根,銀針三根,用手在傷口周圍探了探,將七根針分別刺向北斗七星的歸命陣位,又拿出一個手掌大的白瓷瓶,打開蓋子內有寒霧溢出,將瓶內液體倒于一片薄如冰片般的青玉石板上,一應物品準備俱全后,這書生摩擦雙手,一手舉著青玉石板,一手捻住金翎箭,屏氣凝神,指尖忽一用力,將金翎箭拔出,瞬間將青玉石板覆于傷口之上,忽的一下舒了一口氣。再以棉布將將傷口包扎完畢后,又靠在了船舷上,拿出了剛剛施診時隨手插在腰間的玉簫。
“行了,這兩天喂他點清淡米湯,慢慢調理把,耗費了我好大工夫,工夫到不算什么,你知道這歸元清釀是要有多不容易才能有這一小瓶嗎?今天竟給了這廢人!”少年書生對著文丑抱怨道。
“多謝先生大恩!我家主公醒轉之后必將重重酬謝,不負先生救命之恩。”文丑急忙叩謝,并將衣物為袁紹蓋好。
那藍衣書生聽了這話,也不答應,湊近袁紹,看了看,輕哼了一句:“我當時龍姿風峙之貌,原來也不過如此,哼,非要我來這里救他,哎,你說,我與你家主人誰更俊朗啊?”
“額,先生飄逸俊雅,主公醒轉之后。。定然,定然十分歡喜。”文丑被他這一問,反倒被問糊涂了,心中雖然覺得此人不是凡人,卻也對此類狂放書生不甚喜歡。
“哈哈,他歡喜什么?先醒了再說把。”說罷便走出船艙,站立于船頭,吹簫臨風,賞月聽濤去了。
長安,從西周開國就開始經略的城市,歷經數代龍祚,城內布局恢宏而整齊,坊間巷道寬闊而有序,青石長街綿長而磊落,處處彰顯著帝王之都的巍峨與氣魄。而這樣的王城,是英雄匯集之地,這是天下消息交匯之所。
自從董卓焚毀洛陽,遷都長安,讓這里除了累世的尊容與厚重感之外,又添了幾分異地胡人的豪邁和放浪。
暮春時節,長安城中的菊仙樓正舉辦一年一度的梨花酒會,酒樓外高懸一面青旗,以邀約天下名士赴會,登高作賦,評其冠首,執青旗赴城東三十里外的酒窖內取出掌柜多年珍藏的梨花酒,盛之以古藤之杯,與天下名流共享饕餮之宴。今年得獨領風騷的是廣陵射陽人陳琳,陳孔璋,以一篇神女賦折服天下才子,酒宴之上,陳琳持酒而誦:
“漢三七之建安,荊野蠢而作仇。贊皇師以南假,濟漢川之清流。感詩人之攸嘆,想神女之來游。儀營魄于仿佛,托嘉夢以通精。望陽侯而滉瀁,睹玄麗之軼靈。文絳虬之奕奕,鳴玉鸞之嚶嚶,答玉質于苕華,擬艷姿于榮。感仲春之和節,嘆鳴雁之嗈嗈。申握椒以貽予,請同宴乎粵房。茍好樂之嘉合,永絕世而獨昌,既嘆爾以艷采,又說我之長期。順乾坤以成性,夫何若而有辭。”
席間有青年文友也不乏調侃陳琳者,說些孔璋兄于此暮春時節,遭遇何人,乃至芳心大動云云。陳琳酒后豪邁,便講述了近日京城朝堂之上一樁秘聞。
據說三日前,關中大雨,太師董卓從華山行獵而歸,路上帶回一仙人般的女子,不曾想竟是司徒大人的千金,而司徒大人早已半月不朝,想來是早早便帶女兒離京,于華山皇家獵場之內,飄然現身,讓太師見到,心生牽掛,再找機會送入太師府,為后日朝中尋一依靠。
所以回京時的車仗所行也甚是隱秘,由溫侯親自護送一輛青鸞車進入司徒府,這三日里,溫侯也是天天前往,當是代太師前往探問。酒宴過半,眾人皆興起醉意,竟聊起了這樁桃色新聞后的傳言,董卓不日即將篡弒,王允不過是提前醞釀著自己的國丈夢好了,董卓也承諾王允,登基之日即將洛陽給他做食邑等等。
走出菊仙樓,穿過兩條坊街,向東城轉去,步行約一刻鐘,眼前一座森嚴古樸的府邸,正是王允的司徒府,府內寂靜無聲,走入內堂,發現后庭的書房內,仍有隱約的燈光,一老一少正在席地長談。
“貂蟬,你三天沒吃飯了,多少喝一口參茶吧,你這樣。。。唉,爹老了。。。你難道,你這樣讓爹如何承受啊?”王允干涸而衰老的眼神中透著焦急,又將眼前盛著參茶的碗向貂蟬的方向推了推。
貂蟬沒有搭話,仍就呆呆的盯著晃動的燭光,時不時的用銀針撥動燈芯。
“唉,你不吃,那爹也不吃,爹就在著陪你。”王允低下頭,嘆了口氣。
“爹,您何必這樣,都是女兒不好,私自出京,您還病著,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不能為了女兒再傷害身體了。”貂蟬扶助王允瘦削干枯的臂膀。
“蟬兒,你到底怎么了?呂將軍說你被袁紹劫走,但你回來卻沒有絲毫獲救的欣喜,你,是你自己愿意跟他走的是嗎?你,你好歹告訴為父一聲啊,為父沉浮一生,沒留下半點骨血,老來就有你這么個女兒相依為命,你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讓為父,怎么活啊“說話間,王允老淚已經落下來,他的皮膚已經松弛,膚色也變得枯黃,眼淚在層疊的皺紋上緩緩滑行,眼前這蒼老的老者,早已沒有了廟堂三公的陣仗,只是一位孤獨,無助,老邁的父親,甚至難以想想,他也有瀟灑的青年時代,他也曾到過女兒去過的華山之巔,他也曾在山林之中青衣長袍,寫意山水,而此刻,這一切都與這個人無關,放佛是故事,故去了,就只是遙遠的事,甚至遙遠到,放佛根本沒有發生過,連殘留的記憶也是模糊而破損的。
貂蟬看著老父這般模樣,木然的端起眼前的參湯,閉上眼睛,一飲而盡。“爹爹,這下可以了嗎?爹爹,您早點回去休息吧,您這樣,是女兒不孝啊”。
“蟬兒,你若不愿意與為父說,呂將軍天天來,他是極其愛重你的,你可以跟他說說話,不要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你這樣,爹心疼。”王允心下稍安,仍然關切的問道。
“爹,你告訴我,本初他怎么樣了?”貂蟬兩眼直直的看著王允。
“聽溫侯說,怕是兇多吉少了,中了太師的金翎剪,就是熊的胸膛都會被刺穿,何況是人。”王允操著蒼老的聲音說道,心中大概也對貂蟬和袁紹的關系有了個推斷。
“呵呵,是嗎?”貂蟬此刻的眼神中突然閃現出一絲殘忍而堅決的白光,咬著牙齒慘笑道。
“蟬兒,你還小,這世間少年英雄還很多,又不止袁本初一人,溫侯待你便是極好,額,孟德與我家,也算世交,蟬兒,情深不壽,人生的路很長,在不濟,爹這把老骨頭還能多陪你幾年。”王允嘗試著去安慰貂蟬。
“爹爹,女兒的終身大事本該是父母之命,女兒本不該多做主張,爹爹,女兒最后再求爹爹一事,望爹爹應允,此事辦成后,爹爹叫女兒跟誰好,女兒便跟誰好。”貂蟬慘白色的面容透著堅韌,向王允叩首道。
“蟬兒,你這是干什么,你說,你就是要星星月亮,爹爹拼了老命也摘給你。”王允急忙扶起貂蟬。
“爹爹,女兒要嫁給太師。哦不,哪怕是進宮侍奉也好,侍妾也罷,婢女也罷,哪怕是端茶送水,侍衣掃除的仆人也罷,女兒一定要進宮。”貂蟬決絕的語氣,不容動搖。
“蟬兒,你要干什么,你這是為何,太師雖是。。雖是當世豪杰,但已然年過半百,你這花樣年華,你這是何必,何況溫侯。。。不對,你到底要干什么?”王允先是慌張,而后緊張地說。
“無他,為國鋤奸。。。為他報仇。”貂蟬地眼中泛著淚光。
“蟬兒,此事危險萬分,你萬萬不可以身犯險,這這,為父設法籌謀,也可以為國鋤奸,哪里需要你一個女兒家為國獻身。”王允急忙壓低了聲音,四下看看周圍無人,方略略心安。
“父親大人”貂蟬再次叩首“褒姒曾為商湯滅夏,西施曾為越王滅吳,她們可以,我又為何不可?請恕女兒不孝,此事女兒定然以女兒地方式解決,若爹爹不肯幫忙,女兒便伺機攔駕行刺。”
“蟬兒,你!你這是。。。此事容為父思量,從長計議!”王允此刻又是憤怒又是擔心。
“爹爹,后日太師又去城西舉行茶祭,女兒會去為太師奉茶,望爹爹,早定良策。”貂蟬起身行禮,便踱步進入臥房。
王允呆坐在書房,愁思一夜,用手撫了一下額頭,豆大的汗水沾濕了整個手掌。他心里知道,若不立刻定計,后天城西茶祭,便是女兒殞命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