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悄然到了深秋,落楓紅遍,寒風瑟瑟,長板街道上卻仍然是燈火點點,星星耀耀,各路商旅絡繹不絕。這偌大的國都絲毫未染上秋日的清商之氣,仍舊喧嘩熱鬧,一派繁華。
東市胡餅攤上,幾個身著布衫的販夫,一遍大口嚼著胡餅,一遍大大咧咧的聊著近日京城的新聞。其中一個瘦高的,著褐色短裳的說道:“你們聽說了沒,王司徒那個閨女昨日進宮當女官去了,現在這世道,皇上才十幾歲,哪里有什么內廷事務可管,我看,嘿嘿,八成是給太師享用去了。”
另一個著玄色罩衫的,精壯些的中年漢子略帶猥瑣地回道:“可不是嘛,昨日我看那轅車進了宮門打了個圈,又悄悄從北宮門出來了,徑直就進了太師府。你瞧瞧,王司徒也號稱是清流人物,如今還不是得巴巴地把閨女往太師府里送,我看呢,如今這大漢,就是太師說了算了,說不定王司徒還能圖個太師老年得子,他將來好當國丈呢,哈哈哈。”一群人一陣哄笑。
貂蟬自進入太師府后,由管家引路,暫住在太師府望月樓,本以為董卓必會急不可耐地前來相會,沒想到第一晚得宮人來稟,說太師政務繁忙,今日恐怕不能前來問候,這府中一應有需求,均可請管家調用。
貂蟬暗自思忖,若這董卓不是急色之輩,恐怕心中籌謀的大事,倒要花費一番周折了。
想到這,貂蟬不免眉色凝重,滿臉愁容,是夜翻來覆去,沒得睡個安穩。
第二日傍晚,一抹殘陽攜著余輝染紅了望月樓的欄桿,畢竟是深秋時節,貂蟬身上竟不禁有些寒意,便叫隨身的侍女取出了灰銀狐裘披風,披在了身上,遠遠望去,宛若巨大的橘紅色天幕下燦爛的一顆銀星。
“小姐在此站了許久了,隆冬將至,小心風大著涼。”一個沉穩厚重的聲音從貂蟬的背后傳來,貂蟬轉身,見一個瘦削精干,頜下幾縷美髯,身著金紫長衫,外罩玄色銀邊外袍的中年男子站在身后,果然是董卓。
“貧妾拜見太師。”貂蟬略微福了福,抬頭看著董卓,這是貂蟬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端詳董卓,他約么四五十歲年紀,面色略微黝黑卻棱角分明,神態沉靜威嚴,鷹眼隼鼻,身材挺拔如松,扶住玉帶的手經絡分明,虎口處有濃厚的繭子,是長期戎馬軍旅的痕跡。
“呵呵,小姐看夠了嗎?看老夫是否如市井傳言般兇神惡煞,面目可憎?”董卓見她端詳良久,故意調笑道。
貂蟬一聽被他道破,趕緊收斂了神思,“太師恕罪,小女失禮,太師豐神朗姿,威武異常。”
董卓笑笑,走進前來,“昨日瑣事繁多,怠慢了小姐,今日特來賠禮。我聽王司徒說,小姐平素愛琴喜茶,春茶祭更是舞姿曼妙,令人心曠神怡,老夫特地在這望月樓,置備了絲竹管樂,聊為小姐,暫寄情思。”說罷,董卓轉過身,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夫今夜略備薄酒,想與小姐共享,小姐,請。”
貂蟬順著他的方向,向望月樓中堂走去。雖然春茶祭見過一面,但卻是第一次離他這么近。貂蟬雖知道董卓并非只是單純的刀口武夫,但他越是儒雅斯文,就越是擔心,擔心他不僅心狠手辣,更是心思縝密,如此一來,就越難對付,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就更加不容易,而自己圖謀之事,就更是難上加難。
貂蟬搖了搖頭,眼下還不是煩惱這些的時候,這董卓此刻就在眼前,專心應付過去才是當務之急。
中堂之上的酒菜早已備齊,董卓吩咐下人退去,與貂蟬相對而坐,將貂蟬面前的琉璃盞斟滿葡萄酒,微笑道:“老夫出身軍旅,多年久居西涼,世人多以為西涼乃荒蠻之地,也道我是愛慕長安繁華,才進京勤王,殊不知西域風景,物產之豐饒,獨特之處,卻也是中土所不及。就比如說這葡萄酒,中原之地,就怎么也釀不出這種甘冽清甜的口感。小姐嘗嘗,可還合你的口味?”
貂蟬望著桌上的酒盞,早在進入太師府之前暗暗告訴自己,要取得董卓的信任,就必須要讓自己變成最淫蕩的女子,諸如歡舞陪酒,床笫秘術,溫言軟語必須一一對他使出,才能在最短時間內替本初報仇。只是真到臨陣施展時,難免又露出少女的羞怯,這終究不是想到就可以行云流水地做出來的事。
“太師,爹爹對我家教甚嚴,是以小女從不沾酒,只是,只是今日是太師所命,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只怕我不勝酒力,若酒后出丑,恐怕污了太師視聽。”貂蟬眼底流著秋波,喃喃對董卓說,一遍舉起琉璃盞,淡淡抿了一口,眼神婉轉,一直沒有離開董卓的臉。
董卓也順勢喝了一杯,一邊淺笑地看著貂蟬。“小姐是否怨我,強邀小姐入府相陪?”一邊仔細打量著貂蟬的每一處,脫下狐裘后的貂蟬,穿著一襲淡粉色的荷蕊流云裙,鬢邊別這一支夜露丁香釵,清雅嫵媚,仿佛在這深秋的望月樓里淡淡地延展出方寸的夏日。
董卓的雙眼一刻都沒有離開她,呼吸之間,只覺得望月樓的中堂之內,盈滿了淡淡荷香。
貂蟬見他開門見山,也不躲閃,“天下美人眾多,且您依然坐擁天下,那太師,又為何非要我入府相陪?”
董卓笑出聲來,又飲了一杯酒。眼中精光凝練地盯著貂蟬:“因為我以為得小姐一人,可得河北全境。”
貂蟬大驚,她本意入府是要為袁紹殺董卓,沒想到董卓卻想用她來滅袁紹,董卓根本不是貪戀美色的軍閥,不知道自己進入太師府的謀算到底有沒有被他看透,但到了這個關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相信自己心比磐石,絕不負本初就是了。
董卓貌似看到了貂蟬眼里閃過的一絲慌張,瞇起眼睛,繼續說道:“小姐,清麗出塵,宛若月宮仙子,舉手投足之間,月華浸染,袁紹眼光好極了。那日我追你們至洛水河畔,第一次見小姐,也覺得戎馬半生,問鼎榮華,若不能得小姐相伴,什么所謂英雄浮名,百世功業,不過夢幻泡影而已。”
當日渡口之事,董卓雖然離得遠,卻也早就猜到袁紹的心思,同為男子,這樣的心事,對于董卓來說并不難猜。
董卓見貂蟬并不答話,“哦,對了,聽說,袁紹那小子沒死,還娶了劉虞的女兒,看來袁本初也是識時務的。所以,如今,只怕我這計劃,又要落空嘍。”
說完,董卓順勢喝下一碗酒。
幾個月來沒有袁紹的消息,貂蟬以為當日洛水一別,袁紹早已中箭身亡,自己悲痛萬分就是要為他復仇,乍然從仇人口中得知袁紹不僅沒死,還另娶了她人,一下子百味雜陳,開心他還活著,卻又背叛了彼此的誓言,而自己還為他以身伺虎,不知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
“太師說笑了,我自幼,他便傾慕于我,如今他,他既然背叛朝廷,我是司徒之女,豈能再與反賊有絲毫瓜葛。況且,少年兒女荒唐之事,早已煙消云散。再說了,太師也說了,他已有賢妻,小女恐怕要讓太師失望了,這亂世之中,我做不了西施,無法為太師換回河北全境。”貂蟬強忍著心痛說道,眼中神色愈發悲切,經由晶瑩的淚光閃動。
這一付楚楚可憐的姿態,簡直讓中堂中安置的水仙花都低下了頭,董卓看在眼里,也不由心頭一酸。本以為自己先行試探貂蟬的底線,再將佳人死死收入彀中,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事情,可看到貂蟬淚光閃閃,轉念一想,二八年華的絕世佳人,若在太平盛世,本應該許給這世上最為貴氣,最為英俊的少年公子,從此安樂一生,而眼前的仙子卻被她心中以為的少年公子,拋棄于洛水,而自己又被父親視同玩物奉獻給自己,前后際遇,實在令人唏噓,董卓不忍再繼續傷她,雖然他始終相信袁紹根本不可能忘了她,就像自己見她第一面之后,就決意一定要讓貂蟬留在身邊一樣,但這些話,貂蟬還是不知道的好。
董卓看著貂蟬良久,深吸了一口氣,她的臉龐精致的輪廓,眼中閃動的秋光,一席烏黑如水的長發,自己櫛風沐雨多年,視人命為草芥,見過的美女更是不勝其數,他原以為自己可以向對待其他女人那樣,把她留在身邊的同時,當成牽制政敵的誘餌。可是現在,見到她神思恍惚的樣子,董卓只想把她留在身邊,甚至是一心一意的留在身邊,董卓也相信,自己征服的了天下,照樣可以征服一個小女子。
“小姐,既是少年情懷,人總有長大的一天,往事還是留作往事的好。哦對了,忘記問,小姐來到府中,一切可還習慣?”董卓換了話題,小心翼翼的亡者貂蟬。
貂蟬回過神來,“多謝太師關心,剛剛入府,只在這望月樓中,還沒到其他處看過,怕叨擾太師和府中貴人。”
“小姐說的哪里話,本就是我邀小姐入府,豈能是叨擾。小姐有所不知,這深秋隆冬之際,我府中也就這望月樓還算清雅,能不辱沒了小姐的氣度,不知小姐在司徒府,可還有別的喜好?但凡我能做到的,小姐盡管開口。”董卓試圖多了解貂蟬一點。
貂蟬方才思緒混亂,當著董卓的面,又不愿意細想這其中關節,當下慵懶地撥著盤中的清蒸鱸魚,隨口對董卓說:“小時候在洛陽,城東有一片梅園,每到冬天,外面雪白一片,可唯有梅園內,艷紅似火,兒時還有三個小姐妹,時常一起玩耍,不過后來爹爹說梅園被燒了,一片廢墟,也沒什么景致,便不許我在出去了。所以后來的冬天,我都是一個人被爹爹關在書房里,學些女子應當學的東西。”
貂蟬不想再看董卓,自顧自地說著,眼前這人,片刻之前還是自己的仇人,當下貌似只是大漢的仇人,本初還活著,所以嚴格來說,殺董卓之事,于貂蟬而言再也沒有那么急切與篤定,倒是比先前輕松了許多,卻也迷茫了許多。
“梅園嗎?梅花盛放是在臘月,今年冬天,小姐一定可以再看到似火如瑰的梅園。”董卓說著,將琉璃盞中的葡萄酒飲盡。
兩人后來又閑話了許多家常,董卓對她宛若多年不見的小友,將自己年輕時的許多趣事,也一一聊起,后來董卓見貂蟬有些困意,夜色已近亥時,便戀戀不舍的與貂蟬作別,倒也并不強迫她。
“今日已晚,辛苦小姐聽我嘮叨,小姐早些休息,明日樂府令有近日的采風輯錄送來,我請小姐一觀。哦,還有,小姐可隨意在府內走動,無需介懷。”董卓道別。
貂蟬有些驚訝,原以為今晚勢必會失身與董卓,但從他開口講第一句話時,腦子里就再也沒出現過那骯臟不堪的畫面,可是如今他卻顯得頗有風度,董卓,果然深不可測。
董卓猜到了貂蟬所想,莞爾一笑:“孤是天下至尊,小姐是凡塵落仙,這世上一頂一的人,心心相映才是珠聯璧合,小姐可知西域蒼狼何以為沙漠之王?因為它有的是耐心。”說罷拂袖負手而去。
貂蟬愣在了原地,若無先前諸多事端,平心而論,她確實不討厭董卓。
眼下沉靜的夜,又剩下她一個人。貂蟬再次登上了望月樓,憑欄而立,今日是十六,滿月清輝,流泄而下,映在她臉上的,還有兩行清淚。
本初,你竟然沒有等我,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連我自己都可以當作劍送給被人,甚至殺了別人;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什么清譽名節早就拋擲腦后,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深陷在這囚籠之中不知該何去何從。
而你為什么娶了別人,可是我為什么還想跑去河北問問你,聽你親口說,你娶別人是騙人的,是為了騙天下人,你只要告訴我你心里只有我一個,我應該還是會義無反顧跟你走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