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抬頭看到天子驚悚恐懼的神清,不禁心痛難忍。
天子年幼,尚分不清何為忠臣何為權臣,才會對他有如此誤解。但王允始終相信,自己未來會陪伴天子一起成長,一起治理這個國家,做大漢真正的周公和霍光,王允按下心中的悸動,領了天子的圣旨,便開始著手收拾眼前的一切。
他先是讓李肅帶著文武百官,護送天子返回長安,又讓呂布帶兵前去驅退李傕,清剿郿塢,鏟除董卓的根基,同時責令現場封鎖董卓身死的消息,以免在潼關的郭汜帶兵反撲。
眼看著各人領命而去,王允的心中突然有一種孤寂感,長久以來,他唯一的目標就是鏟除董卓,還大漢以清明,一路走來指望過袁紹,托付過曹操,卻沒想到這些累世公卿世家的子弟,卻還不如自己養在家中女兒。
王允拖著厚重的朝服走到董卓的尸體面前,董卓依舊不能明目,兩顆鷹眼死死地瞪著受禪臺的方向,王允與他四目相對,厲聲說道:“你疑惑是嗎,不滿是嗎?!你以為老夫把女兒送到你身邊是為了未來權傾天下的國丈之位嗎?!想想多少百姓因為你而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就為了他們,你今日都百死莫贖!”
王允越說,怒氣越大,后來聲音幾近嘶吼,雖然董卓再也聽不見了,但于王允而言,如今他與董卓之間,早已不是社稷黎民之恨了,又新添了折辱獻女之仇。
罵到最后,王允順了順氣,吩咐侍衛:“把此賊煮成肉糜,傾倒在長安皇家田畝之中,老夫要以此勸誡天子,曉瑜眾臣,亂臣賊子當有的下場!”
只見那侍衛領命,將董卓尸身抬起,卻倒吸了一口涼氣,感嘆這朝堂之上,勝敗在前,眼見著那身在高位的人,對待輸家,如大象碾碎蜉蝣,還不忘撣了撣腳上的塵埃。
所謂忠臣與權臣的手段,其實也并無二致。
賈詡見派去的斥候久久不歸,心中已然驚覺有變,遂下令左右,輕騎而出,去尋李傕。誰知半路卻見到李傕倉皇逃回,賈詡連忙問:“將軍,可是大事有變?太師呢?”
李傕喘著粗氣,“文和啊,快快,快,快收拾,咱們回西涼去,呂布那廝殺了太師,如今正要往郿塢殺來,走走走,我們快走!”
賈詡坐在馬背上,快速的思考了一下,“將軍且慢,我們先回郿塢,郿塢如今尚有三萬西涼鐵騎,那呂布尚需分兵駐守長安,以他現在的人馬,只需我們在郿塢死守不出,想他也無可奈何,屆時我們聯絡郭汜將軍,東西夾擊,為太師報仇。”
李傕不耐煩的擺擺手:“太師已死,我軍軍心已亂,還是早回西涼,方能固守。”
賈詡急忙拉住李傕的馬韁,制止道:“將軍莫忘了,如今我們和郭汜將軍如果聯手,就算不能為太師報仇,也能與那呂布形成制衡之勢,于未來朝局而言,尚有回旋商討之余地;如今若我們輕易折返西涼,郿塢所聚之糧草物資,皆會落入叛賊之手,豈不便宜了呂布?若屆時呂布先殲滅身處孤關的郭汜將軍,再協郿塢物資之眾,征討西涼,我等可還有還手之地?”
被賈詡一席話問蒙了的李傕,李傕想來害怕呂布的威武,一路上只想著倉皇逃竄,乍聽賈詡這番話,一時之間竟也不知如何決斷。
賈詡見他猶豫不決,急忙大聲喊道:“將軍,先回郿塢吧!”
李傕此時已亂了方寸,但想此時回郿塢,尚可支撐旬日,倒也不至于被呂布立刻剿滅,便下令,讓軍士按照賈詡的部署,有序撤回郿塢,而他自己一面按照賈詡的計策布防,一面派出信使聯絡郭汜,商討后續計劃。
呂布率軍抵達郿塢后,派兵叫陣一日,李傕卻緊閉城門不出,呂布無奈,只得先折返長安,深夜入府請示王允。
“司徒大人,郿塢糧草兵器甚眾,如若強攻,恐怕一時之間難以拿下,況且若李傕郭汜東西夾擊,這長安變成了孤城,如今不如先以利誘?反正董卓已死,李傕郭汜所圖的,不過也是功名富貴而已。”呂布匆匆來到司徒府,跟王允商量后續如何處置董卓附庸。
王允沉默不語,丘壑縱橫的臉上,掛上了一絲不常有的陰沉。呂布見狀,也是摸不到頭腦,王允素來謹慎小心,算無遺策,此番又是做什么打算,自己仍然看不透。
王允看了看呂布,又望了望窗外高懸的月亮。
今夜月華如水,瀉滿雕窗,王允的表情似乎也沾滿了廣寒宮的涼意與孤寂,讓人不禁身上抖起了幾個寒戰。
“溫候神勇,天下第一,為何此番,頗有婦人之仁?”一句冷冷的話,從王允口中蹦出。
呂布也不禁愣了一下,總想著王允似乎是另有良策,也不便再多說什么,畢竟貂蟬現在在自己的賬中,王允未來也是自己的岳父,他既然打算周全,那自己便聽令而行即可。
王允繼續說道:“我與溫候,忍辱負重,才有今日,逆賊伏法,除惡務盡,溫候方才所言,老夫已有思量,如今郭汜遠在潼關,消息一來一回,就算他立刻提兵趕來,也是十日之后的事。十天,溫候,十天之內,全力進攻郿塢,不惜一切代價,就算是火燒水淹也罷,老夫寧可舍棄郿塢聚斂的財貨,也要消滅李傕,等李傕一滅,我軍再收拾郭汜,易如反掌。”
王允說完,喝了口茶,又望向空中的那一輪孤月。
又喃喃念到:“貂蟬現在在你營中吧?”
呂布見他如此堅決,也不便多說什么,攻城的方法千千萬萬,王允看來是鐵了心要把董卓一黨夷為平地,自己便去做就是了,戰術上雖然不劃算,但他是呂布,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又聽王允提起貂蟬,兩人的語氣都溫柔了起來:“是的,司徒,今日你我為大事奔波,文遠已差人來報,小姐現在正在我軍中,一會兒待我回營后,便親自送她回來。”
王允拍拍呂布的胳膊,“小女就暫時留在溫候營中吧,辛苦溫候多多照應。今日大事方定,李傕郭汜未滅之前,老夫與你每日尚需謹慎處理朝局,全力以赴平定亂黨,老夫想來想去,眼下你營中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天下能進我司徒府的人多得是,但能進你溫候大營的,恐怕還沒出生。待你我滌清叛黨,老夫便為你和貂蟬主婚,溫候可愿意?”
呂布聽王允這般說道,心中自是興奮不已,今日親手誅殺董卓,又得王允許婚,于他而言,心中愿望已覺得圓滿,就算戰術上王允做的不是最佳打算,他也愿意為了未來岳父,赴湯蹈火,肝腦涂地。
呂布重重地跪在地上,向王允叩首,“請岳父大人放心,從今往后,貂蟬即是我的性命,除非我死,否則他人休想傷害貂蟬。”
王允滿意的點了點頭。
待呂布走后,王允又手書一封差人帶給現居陳留的曹操,將長安形勢一一告知,并邀請曹操夾擊郭汜。雖然王允的意志很堅決,但呂布方才說的話,自己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他相信,只要曹操屯兵陳留,郭汜不敢輕易離開潼關,冒一個前方攻城不克,后方又有敵軍追擊的風險。
陳留城內,曹操將王允的信遞給郭嘉,自己則端著酒杯,用手托著下巴,等著郭嘉說說他的看法。
郭嘉自從半年前來到曹營,與曹操志趣頗為相投。曹操為君,性情風趣直率,也從不想做什么道德標桿,臨事果決,而又反應迅速,和袁紹完全是天平兩端。
郭嘉常常目無尊卑的打趣曹操:“主公年少時竟然和袁本初做兄弟,想來沒少挨袁本初的教訓嘍?但我看那袁本初也沒教好主公,不然今日豈會用我這袁營棄臣”。
曹操也沒大沒小地回他:“奉孝有所不知,我與本初,各自寬諒彼此的難處,再說又不是朝朝暮暮相依相伴,哪有那么多不能容忍的,哈哈。”
兩人幾乎無話不談,互相引為知己,而郭嘉入曹營短短半年,便已經一躍成為曹操的首席軍師。
郭嘉在曹操府中一邊踱著步,一邊看著王允的來信,一邊說道:“董卓死了,長安必然大亂。王允這是擔心李傕郭汜合圍長安,拉主公去幫忙拖住郭汜呢。不過這王司徒,和那袁本初一樣,滿口仁義道德,忠孝無雙,就是想要空手奪利,這寫信來求主公出兵,也不許給主公個一官半職,這做事的風度啊,還不如買賣人,甚是討厭。”
曹操哈哈大笑,“那奉孝覺得,我是出兵還是不出呢?”
郭嘉看完信后,湊到曹操的案幾前,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歪著頭對曹操說:“出啊,當然出兵,不過咱們去打青州,不去長安。”說完便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哇,主公竟然還藏著如此好酒,哈哈,是專門與我共飲的嗎?”
曹操又給郭嘉滿上一杯,饒有興趣的看著郭嘉:“去青州?愿聞其詳。”
郭嘉接過酒杯湊在鼻下嗅了嗅,散漫的說道:“咱們去打黃巾余孽啊,這不也是為國盡忠嘛。再說了,如今董賊已死,朝中首惡已除,呂布神勇,天下無雙,哪里還怕什么李傕郭汜。哦,對了主公,咱們不能耽擱,明早一早就出兵,還得放風給郭汜,讓他安心去長安,咱們不會從背后襲擊他的。”
曹操輕輕用手指轉著酒杯,順著郭嘉的話往下講:“如此,咱們拿下青州是沒什么問題,可長安就不好說了,這一次司徒和李傕郭汜誰輸誰贏,也真得看他們雙方的造化了。”
郭嘉又自己往嘴里夾了一口菜,“不管他們誰贏,咱們拿下青州總歸是賺到了。要是司徒贏了,咱們就上表恭賀,要是李傕郭汜贏了,咱們再出兵長安,剿滅叛賊,迎奉天子。”郭嘉一遍嚼著口中的食物,一遍對曹操就這樣輕描淡寫的講著未來行軍的方案。
“奉孝左右是不肯吃虧啊,如此豈不是對不住王允大人了?”曹操邊笑邊問郭嘉。
“主公要是實在放不下司徒大人,就去給袁紹送信,就說京城大亂,請他速速派兵去營救司徒大人。總之眼下京城越亂越好,現在京城越亂,將來咱們回來的時候,越好收拾。”郭嘉此時盯著盤中的菜色,不斷用筷子搜索著自己喜歡的口味。
“只怕本初忙著幽州的戰事,也無暇相助吧。”曹操疑慮道。
“主公放心,袁紹就算不會傾巢而出,也至少派一支偏師前去搗亂,最起碼得把他那心肝寶貝搶回去。”郭嘉一臉壞笑地說道。
“你是說貂蟬?嗯,對對對,那真是閉月羞花的美人,值得英雄起傾國之兵,就算是我,都見之心癢。當年本初逃離洛陽時,還不忘記教我幫他偷出這美人,可惜。。。呵呵,不過我也是為了他好。”曹操回憶起當年,臉上卻漏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誰知這些年本初還對她念念不忘?本初真是深情之人啊,這一點,我跟本初倒是頗為投契,哈哈哈。”曹操繼續說道,但面色卻恢復如常。
“哈哈哈,難道主公也喜歡那女子?若是主公喜歡,那咱們就不告訴袁紹了,回來的時候一并收入囊中即可。”郭嘉瞇起眼睛對著曹操。
“奉孝說笑了,君子不奪人所好,少年時我與本初既然是兄弟,怎能橫刀奪愛呢。再說了,貂蟬雖說是清麗出塵,明艷動人,可謂天下無雙,卻也不是我最鐘意的。對了,給本初傳消息這個事情,我親自寫信給他,想來他應該能有決斷。”曹操說著說著竟喃喃出神,后又繞回了正事。
郭嘉見他無意詳說,便也不在追問。
兩人又連夜安排了青州出兵之事,第二日辰時,陳留城內旌旗閃閃,戰鼓擂動,巷陌之間,城外村落,無人不知曹操出兵青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