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表白。雖然我是個出家人，但我眼望塵世，心懷不軌，師父放我自流，我又缺乏自制，對境心起，境過留痕，好似那天上云，隨風(fēng)而動，隨風(fēng)亂動。我錯了嗎？我有錯嗎？我只是個凡人，渴望愛人，渴望被愛，我向世界伸出一只手，怯懦卻堅持：“來，牽住它。請你，牽住它。求你，牽住它。”

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元寶先我一步。他手捧著鮮花，映得木子的臉燦若朝霞，笑靨如花。那笑容，是初次被表白的歡喜，還是期盼已久的意中？

元寶看我一眼，狡黠地笑。這個混蛋，我有自己杜撰的《九陽神功》，你看不看？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木子隨后也看過來。我猛地轉(zhuǎn)頭，快步向前走去，表示自己只是路過。我不想路過，我想回頭，你可不可以叫住我？

師父說，自古紅顏多禍水，這話真是不假：我原本一顆佛心向上，耐得住寂寞，守得了古佛，只等多年以后證得菩提，往生極樂，怎料想半路突然殺出一只女妖精，只不過沖我笑了幾笑，我這佛心就變了凡心，時而飄在云端，時而墜入深海，高低不安，無處停放，如今更是為情所困，痛苦不堪。豈不聞唐僧聽了“占鳳乘鸞”，也會“耳紅面赤，羞答答不敢抬頭”？我何苦待在這情場里枉自磋磨？不如去也。

我離開學(xué)校回到小廟，對瞪著眼等我問候的師父視而不見——既然選擇了無視，那留給他的就只能是背影。我洗澡，我刷牙，我摳鼻屎，我挖耳屎，我從里到外煥然一新，然后我躺上床，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我在一片漆黑中尋找佛祖的蹤跡，找啊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仿佛武陵人第二次去桃花源。突然，冥冥中傳來一聲佛號，遙遠(yuǎn)卻清晰，我循聲追去。四大美女突然顯身攔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長得都跟木子似的，或含笑默立，或搔首弄姿，背景音童聲稚嫩：“小朋友，快來玩呀！”

我著急地大喊：“師父救我！”師父應(yīng)聲而出，手持金箍棒，威風(fēng)凜凜。西施微微一笑，向師父緩緩吹了口氣，師父瞬間縮小一倍。三大美女依次吹下去，師父一次比一次小，楊玉環(huán)仗著肺活量大，直接把師父吹成蒼蠅般大小，蒼蠅般亂飛。

四大美女不理蒼蠅，一齊偎依到我身邊來。西施牽起我的手，含羞帶嗔地問我怎么不理她，說要帶我到溫柔鄉(xiāng)去，那里可好了。我說我不去，我還小。另外三個也來勸我，我突然得了靈感，義正辭嚴(yán)地說：“夫差就是因?yàn)樵跍厝徉l(xiāng)里待久了才亡國的，呼韓邪單于也是因此由老虎變成貓的，董卓就是因?yàn)楹蒙疟桓蓛鹤痈傻舻模谌绻皇秦澦膊粫敲丛缱兂商匣省Ｋ匝剑耸堑溗！?/p>

禍水們不干了，要泛濫。我著急地沖蒼蠅大喊：“師父，快變大！”

師父沒變大，金箍棒變大了，柱子似的杵著，把四大美女嚇跑了。

我一覺醒來，覺得空虛。

如果說人“本性清凈”，為何又極易沾染俗塵？如果真的“菩提非樹”、“明鏡非臺”，那這“本性”又是什么東西？俗塵沾染的又是什么東西？我百思難解，去問師父。

師父正在吃飯，伸筷子指了指天。

“師父你是說，心如明凈天空，凡塵俗事如云，風(fēng)來云散，是嗎？”

“我是說，你睡到現(xiàn)在才起來，還踩著點(diǎn)兒過來蹭飯，要臉不？”

“可以不要。”

“那就坐下吃吧。”

我覺得師父境界高妙，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不多想，不廢話，仿佛花開花謝，日升日落，安時隨分，于平淡中養(yǎng)佛性。

吃完飯，師父把碗往桌子中間一推，我也一推。

師父注視著我說：“碗臟了就要洗，太臟就多洗幾遍，沒什么大不了。”

“嗯。可碗本來是干凈的。”

“干凈個大鬼！六祖那一套是你能學(xué)會的？那是給有天分的人說的。”

我撅著嘴不服氣，我就沒天分？九九乘法表我倒背如流呢，九九八十一，九八……八九七十二，那九八也是七十二……

“山上有股泉眼，那兒的水最干凈，可洗滌佛心。”

“好的，師父。”

我站起來就走，絲毫不管師父在后面著急地喊“把碗洗了再走”，心里的碗還沒洗凈，凡塵里的碗又怎么洗得凈呢？是吧？

無論是大乘還是小乘，學(xué)佛首先就要修出離心。如何修出離心？就是學(xué)會厭世。厭世不容易，程度不好掌握，“城市套路深，我要會農(nóng)村”太淺，一死了之又太深，像我這種失戀的勉強(qiáng)合適。什么？你說我這不算失戀？還沒表白？雖然沒表白，但不影響我傷心啊，愛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根系已經(jīng)長成，只不過尚未外露罷了。如今要把這根拔了，非得下苦功不可，不能學(xué)懶漢鋤草，只做表面功夫。

我沿著小溪往上走。

小溪從兩山的夾縫中蜿蜒而出，溯流而上，曲水通幽，兩岸雜花生樹，仿佛真的通向桃花源。夾縫最深處有一泉眼，人工修葺成一個小水潭，小到可以環(huán)抱。水質(zhì)清澈見底，可以看見股股泉水叢潭底的細(xì)沙中汩汩而出，仿佛生命的律動。

我在水潭邊跪下，彎腰到水潭里吸了一口，只覺一股冷流從口沿著食道、經(jīng)過胃、直落進(jìn)小腹里，給人一種不由分說的通透，我正感嘆天賜甘泉——不好，拉肚子了。

我覺得這是件好事，符合“物來則應(yīng)，過去不留”的人生哲學(xué)——至少后半句是。但我不能將這“過去”留在當(dāng)?shù)兀吘挂院筮€要在這兒待下去，如果老是看到聞到自己的“過去”，又怎么能夠活在當(dāng)下呢？

找地方拉屎的事不提，我自此守著泉眼住了下來。本該靜心修行吧，但眼前就橫著一道障礙：我是學(xué)達(dá)摩“面壁十年圖破壁”呢，還是學(xué)慧能“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又或者說，我是“勇猛精進(jìn)主動求”呢，還是“漫無目的等它來”？師父說我天資不夠，我該信他嗎？

舊問題很快就被新問題取代了——我餓了。人畢竟不是植物，可以喝水飽，就算把全身涂綠了也不能進(jìn)行光合作用——綠巨人大概能夠進(jìn)行光合作用，不然那么大塊頭，又那么暴躁地打砸，怎么就沒見他餓呢——當(dāng)務(wù)之急是安撫肚子，不能讓它老唱反動歌曲。

有些草根可以吃，嚼起來還蠻有味道，但只是滿足了吃的形式，并不能真的滿足肚子。山上有螞蚱，但佛祖又不讓殺生。我想，螞蚱吃莊稼，是害蟲呀，我吃害蟲，應(yīng)該是造善業(yè)吧？就算害蟲是人定義的，但它們這輩子不幸淪為畜生，我早幫他們解脫，或許他們下輩子就能做人了，是不是這個理兒？

勸了自己半天，還是不敢，只好盯住一只螞蚱等它死了。佛祖說三凈肉可以吃，它自己死了之后的肉算是干凈的了吧？可現(xiàn)在離秋后還遠(yuǎn)，誰知道它還會蹦跶幾天呢？

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所謂“飽暖思淫欲”確是真理，暖不暖暫且不說，餓著肚子確實(shí)提不起對女人的興趣。這會兒女人對我來說，就好像人參果對于唐僧一樣，就算給我一打，我也會不動邪念，只讓她們給我去找吃的。

煎熬了幾天以后，我“五體投地”地躺在草地上，感覺身體虛得沉重，仿佛地球母親愛我太深，緊緊地把我抱住，不讓我離開她分毫。我的大腦給手發(fā)布命令，讓它就近薅一把草送到嘴邊，嚼一嚼，或許能騙過身體，生一些力氣。手不為所動，表示山高皇帝遠(yuǎn)，中央如此無能，正好獨(dú)立，然后中指旗幟般舞動了一下。

那個佛祖每天只吃一粒米的說法哪來的呀？一粒米是哪種米？是袁爺爺培育出的新品種嗎？個大如斗，圓滿如球？又或者，是《龍珠》里的仙豆？

貪吃蛇只是幸福啊，可以一直吃到死……

天色漸漸昏暗，上眼皮如同舞臺劇結(jié)束后的幕布，不受抵抗地落了下來，意識好像即將燃盡的油燈的火苗，一點(diǎn)點(diǎn)收縮著，但不肯熄滅，強(qiáng)撐著最后的光明。恍惚中觀音菩薩現(xiàn)身，慈眉善目，冰清玉潔。我問，怎么是您來了？阿彌陀佛呢？他怎么不來接我？菩薩笑吟吟地說：“小和尚，你怎么在這兒？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