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延澤的一天天長大,到了他十八歲的時候,他已經長成一個非常俊俏的少年。不過,他每天都過得非常痛苦,痛苦的是如何改變現狀,痛苦的是自己不愿下田幫忙但實際情況卻又逼著他一步步往這個方向靠近。唯一值得他高興的是他也快要做父親了——知楊懷孕了。
一日,陳定隆一瘸一拐的回到家里。延澤看到了忙上去看望,他現在可是這家里的頂梁柱,萬一有個閃失,那一家子就全完了。接近七旬的陳定隆體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而此前,為了節約家里的支出,他連雇人都不再雇了。這回,他在種地的時候扭了腳,實在是撐不住了。
而潘雪熹自今年正月以來就一直身體欠佳,臥病在床。秀櫻為了照顧娘親,天天都圍著她轉。延澤看著這一大家老的老,小的小,妻子懷孕在身,嬸嬸又身患疾病,他和大家說了句,你們盡管放心,大家都先把身體養好,田里的活讓我來干吧。
知楊聽后十分擔心,她說道:“你從小就沒干過農活,只怕會扛不住。實在不行,我們把部分田地賣了先渡過眼前的難關,等以后緩過來了,我們再考慮把田給買回來。”
要是在以前,延澤肯定會支持的,但岳父年事已高是事實,自己這幾年無所事事也是事實。如果只是把田賣了渡過難關,而不是改變現狀,只怕這田賣出去了就再也買不回來了。于是,他便安慰著妻子,說自己年輕力壯,沒事的。
陳定隆嘆息道:“孩子,是我沒有打理好朱家,才導致你現在被迫去干活。”
“若不是當年我拿著那么多資產去開店,我們家也不會元氣大傷,爹你也不會因此而辭退田里雇員。我犯的錯就由我來承擔。”
十八歲那年,延澤第一次背起了鋤頭到了田地。田地離家僅有數百米的距離,身上的鋤頭已經讓他的肩膀感到不適。秀萍看著哥哥背著鋤頭,也嚷著過來,她說要在哥哥累的時候陪著哥哥說說話。
在田里干活的時候,雖說當時是陽春三月,但延澤從來沒有感覺到太陽如此猛烈。盡管他身上汗如雨下,嘴上口干舌燥,可這半天下來,半畝的田他也完成不了。于是,到了上午十點左右,他便忍受不了,早早地回家了。
承均看著延澤背著鋤頭進了院子,就對著延鴻說道:“兒子,得虧你有個好父親。同樣是做兒子的,父親不一樣,這差別可就大咯。”
延澤已經對承均的冷嘲熱諷聽習慣了,反駁與否都對現狀的改變于事無補。他已經徹底沒了當年做富家少爺的心氣。
然而,這一大家子的日子艱苦日子并未結束,潘娘子在臥床幾個月后竟不幸病逝。已是少女的秀櫻痛失母親,哭得傷心欲絕。
本對大房、二房和三房頗具敵意的承均對此十分震驚。他原本爭強好勝只是為了自己過得比三位哥哥更好,可這幾年兄嫂相繼離去讓他漸漸收起了昔日的冷漠。這次,他見這一院的人日子如此艱難又遭此厄運,便主動找陳定隆商量,要求潘雪熹出殯的費用由他出。
陳定隆對承均的這一做法感到非常意外,他驚訝的看著承均。
“雪熹說到底也是我二嫂。如今你們的狀況如此窘迫,特別是二房,她們本來就困苦,而且秀櫻還是個女娃娃,我作為叔叔的,必須要盡自己所能。”承均解釋道。
陳定隆也放下了戒備,覺得承均與自己畢竟是一家人,便同意了。承均看著已經瘋了的承基,年事已高的陳定隆,未成年的秀櫻和秀萍,心里很是感慨。雖然自己以前都嘲諷他們,但畢竟兄弟家道中落,他也是不高興的。至于承均那從小養成的富家公子生活習慣,那是另當別論。或許,真到了生離死別,親情就可以戰勝昔日的恩仇了。
那天,承均又看見承基坐在院子里,他收起了往日的仇視,蹲在大哥身邊。在沉默了許久之后,他說道:“大哥啊,朱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我們這一代人遭了殃還影響到了下一代。”
見承基頭上的白發逐漸增多,他又嘆息道:“你這一輩子,是隨著大嫂去了。可你的兒子,將來你的孫子,也不知道要苦到什么時候。”那一日,兩人在院子里呆了一個下午。
在潘雪熹出殯那天,承均帶著延鴻去了存昌夫婦的墳頭,他對延鴻說道:“兒子啊,這是你的爺爺奶奶的墳,將來你爹我要是也去世了,也要葬在這附近。你以后若是發達了,不論在哪里,都要記得回來看上一看,要記住這里是你的根。”
延鴻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接著,承均流下了淚,他對著墳頭說道:“母親,我看大哥這年紀和身體,也快來這里了。你說,我爭強好勝了一輩子,最后兄弟親人一個個都離去,到底圖個什么……”接著,他哽咽著說道:“我還不到四十,本兄弟眾多的我卻落得如此孤獨,只能在這青山間找得他們。”
這邊承均對兄弟算是覺悟了,不在刁難和爭斗,可那邊延澤的日子還得繼續過。隨著延澤長子的出生,他的日子更不好過了。按照輩份來講,他的兒子是崇字輩,他給長子取名為崇馳。家里又多了一張嘴,他的壓力不斷在增加。
好在一段時間下來,他已經慢慢適應了田里的生活。不過畢竟他一個人的產出有限,實在是難以維持這一家子的生活。
無奈之下,他找陳定隆商量尋找辦法。陳定隆嘆了口氣,說道:“古人說得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有道理的。二丫頭也已經十六七歲了,也該嫁人了。”
延澤覺得秀櫻年紀雖然小了點,但為了維持大家的生計,讓秀櫻結婚獨立門戶是個辦法。可畢竟潘雪熹去世沒多久,現在就給秀櫻就物色人家,他又覺得有些不妥。
陳定隆問道:“你覺得是別人的看法重要還是自己的肚子重要?我們現在連吃頓飽飯都快成問題了你還覺得有啥不妥?”
延澤聽到這話后便放下了面子,他支持這個決定,不過還是有條件的。他說道:“爹,我二嬸就這么一個女兒,若是把她嫁出去了的話,那我二叔可就絕后了。”
“你這么在乎這個?那我不也是絕后了?崇馳就不是我的后人?”陳定隆問道。
延澤一聽忙解釋道:“爹,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我奶奶在世的時候就很在意這個。我相信奶奶如果在的話,也會給秀櫻招個贅婿。”
陳定隆想想也是,老夫人對傳宗接代的這個觀念非常重視,如果她在世,肯定是會讓孫女招個贅婿的。于是,他便說道:“這么做也行,不過想要找到多好的人家,我估計是難了。”
“這沒事,人好就好。”延澤說道。
當延澤把這個想法告訴秀櫻的時候,秀櫻沒有絲毫反對。她雖然有些不愿意嫁人,但家境如此,也只得同意了。于是,延澤托鄰居鮑慧珍幫秀櫻物色一下合適的人選。
過了幾天,鮑慧珍過來跟延澤說道:“像秀櫻這樣的女孩子家,父母都死的早,家境又不富裕,條件好的人選都不愿意來。我這里有一個人,年紀比秀櫻大了點,有二十五六歲了,但是品行和樣貌都還不錯。”
延澤聽了后,心想:我對象已經大我這么多歲了,難道還要讓妹妹找個年齡差距更大的?于是,他便說道:“鮑姐,你要不再物色物色。實在不行,我自己這邊出一畝地給二房,也算是當作秀櫻的嫁妝。”
“真沒有了,這方圓幾里的人我都問遍了。人家不是嫌棄秀櫻家不富裕,就是擔憂她父母早亡是不是有遺傳病。”
“那……我問一下秀櫻的意見吧。”
這時,躲在屋外的秀櫻進了屋,說道:“哥,這事就這么定了吧。”
延澤看著秀櫻,半晌不語。
給秀櫻辦的婚禮沒那么隆重,因為家里的積蓄有限。來得男方叫蔡國誠,是隔壁村的。延澤見此人長得老實忠厚,便寬下心來。
延澤看著還小的秀萍,感慨萬千,若是在昔日的朱家,他定能給秀萍找個好伴侶,可按照眼下的情況,只怕她找夫家也不好找。
自秀櫻結婚后,延澤的日子稍微過得輕松了點,畢竟二房獨立了。過了些時日,陳定隆的腿腳也好利索了,便同延澤一起去田里干活,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隨意時間的推移,延鴻也慢慢懂事起來,不過他的弟弟延源降生后,母親對之的照顧比此前有所減少。一日,延鴻在吃飯的時候,發現母親沒為其盛飯,反而只顧著喂弟弟。他憤怒的拿起碗直接砸向章娘子,這章娘子頓時被砸得血流如注。
一旁的承均看見了,就拉著延鴻說道:“兒子,你是咱家的大兒子,你跟小兒子爭個啥。”說完,他便帶著延鴻出門而去。這場景正好被路過的陳定隆看到了,他暗嘆道:寵子如此,四房只怕也沒了出路;這朱家估計全都要衰敗了。
承均也瞧見了陳定隆,此時的他對陳定隆已經少了些敵意,他對陳定隆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后就帶著延鴻匆匆而去。
陳定隆回到院子,卻意外地發現承基在逗著知楊懷里的崇馳,或許他也知道這個嬰兒是自己的孫子吧。
當他回到屋內時,卻碰見秀櫻帶著蔡國誠來找延澤。秀櫻說道:“哥,我們兩口子商量過了。國誠要去國民黨那邊賣兵。”所謂賣兵,就是靠自己參軍去換得錢財。他這是希望靠這個來給家里帶來一些幫助。
延澤知道秀櫻的父親就是部隊的,但卻不幸遭了難才導致二房沒落如此。現在,這倆人結婚才沒多久,竟然就來這么一出,他堅決反對。他少見的對秀櫻發了怒,罵道:“若是國誠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將來怎么辦?”
“大不了我一個人過日子!”秀櫻回道。
“混賬!我是你哥哥,這事我必須管!你們兩個就給我好好在家里,其他的就不要再想了!”延澤繼續罵道。
秀櫻說道:“當初我爹就是為了和平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們二房要繼承我爹的遺志,不到和平時代我們就繼續抗爭!”
延澤聽了后怒不可遏地說:“你糊涂!你爹因為打仗而過世了,你現在還要繼續送國誠去打仗?你爹好歹生了個你,你們呢?”
這時,陳定隆進來跟著勸導秀櫻夫婦。經過幾番勸導,那秀櫻倒是聽了勸,同意延澤的意見。但是蔡國誠卻怎么也不聽勸。他慷慨激昂地說道:“現在日本鬼子已經打進來了,雖說還沒有打到我們這里,但身為中國人,我們理應為國效力。大哥,你需要留在家里照顧一家老小,但我們家也需要有一個人站出來!我去參加國民黨部隊,這樣不僅可以為家里帶來一些收入,也可以為國家貢獻力量!”
媽的,高帽子都讓你戴了,老子成什么了,我不愛國么,但是你連自己家都照顧不好你還出去打仗?
想到這里,延澤便說道:“你說的道理我都懂,不過你先把自己兩口子照顧好再考慮這個,好歹你們得留個苗。”
蔡國誠說道:“大哥,其實我們兩個爭論的根本就是先國后家還是先家后國。如果國都沒有了,又哪來的家?沒有我們去前線抗爭,哪能換得你們的安定。這事就這么定了!”
延澤被這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他何嘗不知,可眼下家里這些人也需要有人照顧和撫養,萬一蔡國誠有個三長兩短那秀櫻這一輩子就完了。特別是秀萍連二十歲都不到,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延澤眼見大家沒有統一想法,就讓秀櫻夫婦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訴他決定。
可誰知道,當天夜里,蔡國誠便偷偷離家而去。事后才知道的秀櫻急得哇哇大哭起來。
那一天,延澤沒有任何心思去田里干活,而是再一次陪著父親在院子里呆坐著。他看著一言不發的父親,說道:“爸,我又何嘗不知道先國后家,只是……”
“蔡國誠的做法我們應該支持他。”一旁過來的承均說道,“如果二房有什么困難,我也會支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鬼子給打跑了。”
延澤有些詫異,這承均什么時候有這么高的境界了。
見延澤驚訝地看著自己,承均便說道:“就這么說吧,這以前我和你們是有些不和是有些摩擦,但如果有外人過來搶老朱家的財產,我肯定會和你們團結起來對外的。同樣了,我們家現在是有些困難,但是如果有外族侵略我們的大家,也必須團結起來與之斗爭。”
精彩,真是精彩,這簡直就不是我所認識的四叔,延澤如是想。不過他還是反擊道:“你們都說得大義凌然,大道理誰不知道。可我們家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要讓大家吃上飽飯!吃都成問題了怎么抗戰?”
承均見他有些激動,便刻意過了一會兒才回道:“你說,如果鬼子打過來了,大家連命都沒有了又怎么會有吃呢?其實你和國誠的貢獻是一樣大的,他在前線負責抗戰,你在后勤負責照顧老弱。”
延澤被承均的這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沒辦法了,苦一點就苦一點吧,誰讓自己活在戰爭年代呢,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