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吳曉一行人回來見了門上的留字,就輾轉找到陳流府中求見,終于將卷宗交給了荀羽。荀羽立即帶著吳曉去見陳流陳述事情,希望由他上書彈劾。不曾想陳流卻將卷宗放置一旁道:“你雖有證據,但不足以顛覆他。怎么,覺得奇怪嗎?”
“請舅父賜教。”
陳流望了一眼吳曉,吳曉會意退下。
“如今宦官當權,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他們的宗親、賓客甚至是奴仆在內可做各級官府要員,在外可當縣令郡守,橫征暴斂,殺人劫物,視王法于無物。他們之前有無被參奏?圣上不納,是因為無所憑據?”
陳流看向荀羽。
荀羽神色痛苦,良久道:“圣上或知曉,只是百姓生死,不在眼前,當前的唯有美人良駒以及滔天的權勢。這剛好是宦官所迎合而清流所厭斥的。”
話還沒說完,房門突然被推開,迎面疾步走來一個面容姣好的中年婦人,望著荀羽又驚又喜,伴隨著眼淚不住下流:“阿修,我的孩兒。”
荀羽望去,是娘親,門口站著的還有父親!
荀羽和娘親互道思念,絮叨了一番離開家后的情況。旁邊的父親卻沒有上前,在一旁看著,卻沒有了往日倨傲的表情,看似冷淡的神情中透著一些憐愛和不知所措。陳流將荀父引到一邊,將荀羽的近況說與他聽。荀父的表情隨著話語時而驚訝、時而自豪、時而擔憂。
陳流看著荀母敘話良久后引荀母先去休息,留荀羽和他父親二人在廳堂內。
荀母去后,二人一時無話。少時,荀父開口道:“你出外這些年,可還好?”
“勞父親掛心,孩兒外出游歷,增廣見聞,略有裨益。”
“游歷夠了,何時回來?你娘親很是想念你。”
荀羽聽著父親溫和的聲音,看著似乎衰老不少的面容,不忍開口。
“當初你兄長對佃戶確實嚴苛些,不施恩義,現今已寬宥很多了。他到底是為我們荀氏著想,畢竟天下動蕩,誰人不廣積田糧呢?你孩子心性,如今外出幾年,應該也懂得世事艱辛了。”荀父看著荀羽低頭不答,有些著急:“難道你還要繼續在外游蕩,做行商貨郎、販夫走卒?你自幼飽讀詩書,難道真甘于袖手旁觀,坐看乾坤顛倒?”
荀羽自然是不甘的,只是他知道如今宦官當道、三公空置、豪強四起,自己恐怕有心也無力:“父親,容我想想。”
荀父眼見荀羽有所動搖,知道不便再逼迫,自己走出了廳堂,留他自己好生思考。荀父出來后著人引路到了不顯處,剛好不顯就在院落中百無聊賴地撿落葉。
荀父打發掉隨從,站在院門審視了不顯良久。奈何不顯沉迷挑選好看的落葉,完全沒有注意到門口有人。荀父不得不輕咳一聲,不顯方意識到門口站著人。
“你是林姑娘?樂修的管事?”荀父試探問道。
不顯雖不知來人身份,但看他衣著華貴,儀表堂堂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立即起身行禮回復:“賤子確是荀公子府中的管事。”
“既是管事,樂修這幾年所得幾何?”
“公子東西貨運,所得本不菲,但公子仁厚,不肯賤買高賣,也樂善好施,所以幾年下來,只余些積谷防荒年而已。”
“你一直跟隨樂修身邊?”
“賤子隨侍左右,以供差遣。”
荀父見不顯從容應答,不含羞露怯,又聽陳流言及荀羽待她不似下人,心中存疑:“你年歲幾何?可許配人家?”
這問題越問越離譜了,不顯不得不謹慎應答:“未曾婚許。”
“嗯,我兒到底男子心思,難免不周,看你年紀也不小了,等樂修和我們一起回潁川之后,我做主給你尋個好人家。”
不顯一驚:“師傅要回潁川?”話一出口,不顯就自知失言了。
荀父挑眉道:“師傅?你何以如此犯上,口出狂言。”
不顯作惶恐狀,下拜道:“賤子自幼為孤兒,后為公子所救,教我算數會計等事務,那時候口稱師傅,長大之后雖早已改口,但一時著急,忽略了稱呼,還請賜罪!”
荀父擰了擰眉:“有你們這樣犯上欺主的人在樂修身邊,我兒才會不顧放浪在外。”
不顯本已低頭跪拜,聞言直起身子道:“公子看似隨和,但秉性純正、性情剛直,我等再鼓唇弄舌也不可能有一絲撼動。大人既是公子的父親,應該知曉公子為人才是。”
“哼,口齒倒是凌厲。”荀父哪里被這么一個下人頂撞過,氣得拂袖而去。不過值得高興的是至少論證了一件事——樂修不是為了這么一個女子而流連在外,沒有淪為好色之徒。不然二人若有私情,那女子聽聞將她許配他人時就不會完全無感了。
其實不顯完全是驚訝于荀羽要回潁川,忽略了他后面的話。雖然不顯一直隱隱知道師傅身份,也覺出師傅掛念朝政民生,不可能永遠和她們一起當個販夫走卒,只是沒想到這次來洛陽就是分別的時候了。不顯也沒了心思,將撿好的落葉隨意拋灑掉了。
這幾日不顯得空就帶著二郎找阿音玩兒,徐戶幾次詢問何時回南陽,家里阿蘭他們該擔心了。不顯告訴他們讓他們收拾好包袱,隨時可能回去。
等了幾日,不顯終于等來了師傅。打從師傅一進門,不顯看著就覺得有些陌生了,是因為衣服更華貴了嗎,是因為師傅言語神態變了嗎?似乎都不是。
荀羽進屋看著正在算賬的不顯,微皺著眉,并不急著打擾。不顯注意到了荀羽進來,但是也沒有停下手上的事情。兩人就這么耗著,等到不顯終于把賬本算完合上,不顯輕嘆了口氣,抬臉望著荀羽,跟往常一樣笑得沒心沒肺的:“師傅,你是要留著這里還是去穎川吶?”
荀羽轉臉望向別處:“我已被征辟為議郎,會暫時留在洛陽。”
“那我們明日就啟程回南陽了。”
“嗯。不顯,你要注意安全,盡量不要再管旁人的事情了。如果可以,帶著大家離開南陽,最好去往巴郡這類可憑山水為險的地方避禍。這天下應該穩不了幾十載了。”
“穩不了,師傅為何還要挺身而出呢?這激流暗涌,稍不注意就葬送了性命。”
“能穩一時是一時,能盡一份力便是一份力。”荀羽轉頭深望著不顯:“以后遇事不可逞強,該忍的時候就忍。”
“是,師傅。”不顯強忍著眼淚,“師傅盡力匡扶正義,但是皇上身邊的那群宦官,雖為禍源賊首,卻是皇上依仗的人,任何攻擊他們的言語都會被視作對皇上權利的爭奪。還請師傅徐徐圖之。”
不顯跪拜荀羽道:“多謝師傅這些年的照料。”
第二日不顯收拾好了行李找到徐戶告知他今日啟程回去了。幾人出了陳府徐戶才反應過來:“誒,不顯,荀公子呢?”
不顯故作輕松道:“哦,師傅留在洛陽,他準備入仕途,不再和我們一道了。”
“這,這么突然?”
“嗯,不算突然了。”
“我聽那些賓客說,這前日顏博士在左校營被滾落的巨石砸死了,那些人都說不可能這么巧,估計是有人下了狠手。你說,顏博士是荀公子的師傅,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
不顯聞言呆了呆,不知師傅會是如何痛心疾首。
徐戶見不顯神情,小心問道:“那,不顯,你舍得荀公子?不陪公子留在這兒?”
“留這兒干嘛?我是足智多謀可以作智囊,還是如你一樣臂力驚人可以當護衛呢?抑或是當奴婢照料師傅起居?徐大哥,于師傅要做的事,我實在是無所助益,我在只能添亂,讓師傅還要分心擔憂我。之前要不是我去添亂,師傅也不會分心受傷的。”
“不顯,這不像你說的話。”
不顯一笑:“我們快趕路吧,再晚天就黑啦。”不顯說著就徑直快步前行,不再回頭。
一行人南下,二郎看不顯一路上都很安靜,不似之前愛玩鬧,知她肯定是舍不得荀羽,就一路上盡量逗不顯開心。
這天已經太陽落山,幾人在一個鄉里的逆旅前。不顯和二郎下車正準備投宿,卻看前面街道上里里外外圍了幾層人——一看就是有事發生。按照不顯往常的習慣是定要上前觀望觀望的,但是自打離開洛陽,不顯就興致缺缺,什么都不關心。二郎為了逗不顯開心,就硬拉著不顯上前去看看。
這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人群中間居然橫躺著一個死人,用草席蓋著,只露出個頭,旁邊兩個農人模樣的中年夫婦,那婦人只顧流淚,那男子就一副凄然的模樣。旁邊一個老人,被幾個壯年押著半跪著,看他手上拿的是行醫之人常掛的金箍鈴。行醫的人通常在鬧市搖著這鈴鐺,召致那些需要看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