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三百多口人,約有六十個家庭,但卻有十多個家庭從事剃頭這一行業,劉桂芝不是剃頭行業唯一的女人,按照時間來說,她學得最晚,但是很遺憾,她們這一代剃頭匠也是最后一代。樊愛民經常說的話就是:這個行業不光彩,社會地位太低,別說跟“商品糧”差得遠,就是跟普通農民比著也差得遠。確實是這樣的,想當年,就是因為樊老爺子是個剃頭匠才造成了樊愛民快三十歲才結婚,其他剃頭匠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跟同行連理,這就是門當戶對,我認識的剃頭匠就有三個打了光棍。樊愛民還有個特點就是愛干凈,即使穿著布鞋,鞋上也不會讓人看出有任何灰塵;夏天也不會像其他村民那樣穿著大褲衩和背心,而是規規矩矩地穿著褲子,上衣穿著襯衫;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梳著大背頭。如果走在大街上,只看這身派頭和行頭,就不像個剃頭匠,絕對被人誤以為是位干部!很顯然,現實總歸是現實,他只是個剃頭匠,不是位干部。樊愛民不喜歡剃頭、討厭剃頭,只是為了生計學會了剃頭,然后踏上了一條不歸路,這條路到一九九五年已經走了二十六年。樊愛民經常抱怨:
“小孩哭哭鬧鬧剪個頭發實在費勁;年輕人都去理發店了,根本不往這來;女人們不剪頭發,頭發長長了等著賣錢呢;中年人連個內褲都不洗,味道實在太大了;我的主顧就數老頭最多,但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那些糟老頭,平時也不洗頭,腦油味能把人熏暈,也不刷牙,一張口,哎呀,臭啊,還有嘴里的痰隨口就是一吐,惡心不惡心哪!還有一個老頭頭上都生瘡了還來剃頭,你說我這咋給他洗頭?洗完頭之后,我都不知道從哪兒下剪刀?”
但這些人畢竟是他的顧客,樊愛民無論多么討厭他們,也得忍受。還有一些人也很討厭樊愛民這些剃頭匠,比如他們去趕會就要架鍋燒水,鍋子可以帶著,但是水還得找人借,集上的人一看是這些剃頭匠來借水大老遠就擺手,意思是說家里水井壞了,沒水!如果是店鋪,自然是不會讓他們擺剃頭攤的,燒起水來煙霧繚繞,還一股嗆人的腦油味,收攤之后還會留下一灘頭發渣!當然剃頭匠們也有自知之明,絕對不會在集市中間擺攤,自覺地離那些門店遠一些,就連熟食攤、食品攤也避而遠之。有時候,集市上的地頭蛇或者工商部門來收管理費,其他攤位收一塊錢,但剃頭攤就要收兩塊錢,理由是“影響市容,制造垃圾”。樊愛民也很憋屈,要是理論吧,就趕人,最后還是選擇乖乖交錢。生存,必須要學會忍耐;生活,必須要學會忍受;好像也沒有其他選擇了,時間長了,已經無所謂什么叫“忍”了。除了時間,樊愛民并沒有付出什么成本,而時間對他來說恰恰不值錢,剃頭的價格實在太低了,一九九五年,小孩剃頭三毛,大人五毛,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掙二十多塊錢,生意不好的時候恐怕連管理費都要賠進去。按照常理講,樊愛民兩口子應該可以掙更多的錢,但實際上,集市上除了那些“散活”還有“莊活”,散活就是收錢的,而莊活就是樊愛民承攬的一些村莊的剃頭活,這些村民通常不交錢,只交糧食。樊愛民每月都會到村里去一次,把老少爺們召集過來,一個一個挨著剃,但有時候,有些村民不在家,就到集市上去找樊愛民,樊愛民當然也不能收錢。莊活是剃頭匠最早的營生形式,這些莊活都是樊老爺子承攬的,樊老爺子與那些村民關系都不錯,后來傳到了樊愛民手里,小的村收幾十斤糧食,多的收一百多斤,養家糊口還是不錯的,到這一年,樊愛民就發現在集上干散活比莊活更掙錢。不僅如此,干莊活的時候,每到收糧食的時候總是會出現扯皮現象,有的說那一次你沒有按時來村,頭發都蓋著眼睛了,也有的說他有一次沒有剃,得把糧食扣掉一部分。即使如此,樊愛民也沒有舍得把莊活停掉,畢竟還要養家糊口,哪怕掙得少一點,莊活卻相對保險一些。
剃頭并不是一件容易上手的手藝,這一年劉桂芝一直都是充當洗頭工的角色,觀察樊愛民如何剃頭,但有些活確實不好學,比如刮光頭,多年之后她也沒有學精,所以只能給小孩和相對年輕一些的人剪頭,后來他們夫妻倆干脆就這樣分工了,樊愛民專刮光頭,劉桂芝專剪頭。
生意不好,收入自然會低,但生意好了,著實讓人受不了,這就是職業病。一站就是一天,村里的剃頭匠的腿都是裸露青筋,一摁就是一個坑,久久不能恢復彈性。那個時候,樊愛民和劉桂芝尚值青年,只是偶爾感覺腿疼,但樊老爺子,這個干了一輩子的老剃頭匠就是另一番情景了,腿疼起來,呻吟聲十分滲人,就像待殺的豬一樣慘叫著,有時候服止疼片也沒有作用,一連好幾天都下不了床,稍微好一些的時候,加上疝氣病,兩腿岔開走路,一瘸一瘸地。
樊愛民偶爾也會腿疼,忙了一天腿都發抖,他不只一次地說:
“我是最后一輩剃頭匠,下一代人如論如何也不能再干剃頭了?!?/p>
曾經因為這個話題還跟人吵過架。白毛老師的村也是樊愛民承攬的莊活,有一次白毛剪頭發的時候與樊愛民閑聊,白毛問樊愛民多大開始學藝,樊愛民說:“十四歲”,不識趣的白毛說:“小義這孩子今年有十歲了吧”。言外之意是說,再過四年樊小義也可以學剃頭了。話趕話嘛,誰都會這么想。樊愛民打開剪刀,準備接著剪,一聽到這,臉瞬間變紅了,就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把剪刀一合,使勁往地上一擲,剪刀恰巧扎在土里!然后徑直走到十米以外的一顆大樹下,點燃一支煙,蹲在那里,一言不發。白毛已經意識到語言的冒失,再看看地上那把剪刀入土三分,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其他的村民也想不到平時很和氣的老樊怎么會突然發那么大的火,竟然沒人敢上前勸說。解鈴還須系鈴人,白毛的頭發才剪了一半,戴著白色的圍布,一向高傲、耿直的他笑嘻嘻地走到樊愛民面前,遞上一支煙,樊愛民頭一扭,不接煙,也不理會白毛,白毛略顯尷尬,笑呵呵地說:
“老樊,咱都認識好多年了,我怎么可能是那個意思呢,我的意思是現在小義這孩子學習這么好,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不能在該學習的時候去學什么手藝?!?/p>
樊愛民轉過頭,臉已經不那么紅了,扔掉手里的煙,接過白毛的煙,白毛一看樊愛民接了自己的煙,立即拿起火柴劃了劃,幫他點著。其他村民一看,氛圍有所好轉,也都湊了過來。
樊愛民問白毛:“你確定沒那個意思?”
白毛說:“我真沒那個意思,你也知道我教過的學生到現在還沒有一個能考上大學的,小義這孩子是我的學生,也是我帶的班里最好的學生,我還指望他將來考上大學,到時候我臉上多有光啊?!?/p>
其他村民紛紛點頭附和,白毛畢竟是有文化的人,這番話說的樊愛民心頭樂開了花,剛才的憤怒已經一掃而光。樊愛民也從兜里掏出煙,一一讓給大家,然后請白毛就座,拔起剪刀,擦了擦,繼續為白毛剪頭。
后來,樊愛民說他沒文化,只有剃頭這門手藝,離開這門手藝就不能養家糊口了,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讓樊小義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當上“商品糧”。但是這樣一個農民,并不知道社會已經變化了,不久之后滿大街都是大學生,而那些所謂的“商品糧”也轉了型。這一年的另外一個事件也說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