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是修行者？”良久，慕川才開口問到。

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月槐花依舊緩緩飄落，慕川望著陌先生的雙眼，而后者亦是如此，陌先生在慕川眼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冰霜，看到了深深的恨意。

就在慕川忍不住再次開口時陌先生卻答非所問的說了一句:“我書房里的那本《九州雜談》里那最短的篇章，你可否記得？”慕川點了點頭，那本書他的確看過，那是陌先生那里為數不多的幾本休閑讀本了，閑暇之余，他總會翻上幾翻，書中描述的那些奇人異事讓少年大開眼界。

書中不僅描寫了眾多光怪陸離的人和事，但那一篇，僅僅是寥寥幾筆帶過，全篇僅有一句：人生而不同，分有元無元者，百年之后，無則為土，有則成仙。

篇名為修行者。

“是的，我就是修行者，從清平鎮回來之時你便已見過我的法器，”陌先生手掌輕覆腰間的小巧玉佩，毫光微閃，再翻轉過來時掌上約摸半寸的方位已漂浮著一枚小巧的玉舟在緩慢旋轉著，“此物喚為玉蓮舟。”說罷，手掌輕送，那玉舟便往前緩緩飛去，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逐漸變大，飛至二人面前二十步距離之時，已成了慕川那日見到的古樸模樣。

再見此景，慕川依舊驚異的無以復加，那日他內心焦躁不安，注意力完全不在陌先生身上，雖然憑空出現了這個東西，但慕川還是忍住了內心的疑問。只當是陌先生的秘密，若是先生想說，自然會告知于他，卻不曾想，再回故土竟遇此大變，命運給他了受業解惑的恩師，卻把授予他身體發膚的父母奪去了。

慕川見此，慘然一笑，輕聲說道:“學生早知先生不是尋常人家，卻不曾想到，是這等神仙人物。”其實陌先生那套尋常人家渡海不幸落水的說辭慕川三年前便已有些懷疑了，一個尋常人家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嗎？據撿回陌先生的老王頭所說，那日看到陌先生時身上就沒有一塊好皮，更有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發了善心撿回村里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卻不曾想三個月后陌先生竟已能下床走動，只不過面色有些蒼白而已。回想至此，慕川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難道以前那個云游的算命瞎子說我天煞孤星是對的嗎？

陌先生袖袍輕揮，把那玉舟收回玉佩之中才開口說道:“你不想報仇嗎？”

少年的身軀輕抖，雙拳緊握，指甲已經陷進了掌心。疼，這是少年現在的感覺，不僅僅是掌心，還有胸腔里那顆跳動的心。

“想。”年輕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有這個能力。”蒼老的聲音平靜如水。

少年猛的抬頭，雙眼瞬間綻放的光亮讓陌先生都覺得有些刺眼，這光亮，以前可不曾如此扎眼。但隨即，光芒黯淡，少年眼眸輕垂:“我知曉先生有此能力。也曾有過這般念頭，但學生亦是男兒，如此血海深仇，我定要自己親手完結！學生自認定能為這一方父母官，不出五年，定把這周遭匪徒全部押赴刑場！”少頃，又才開口說道:“先生是那神仙人物，但家有規國有法，修行者定有自己的規章法度約束，學生不能……”

“規章？法度？哈哈哈哈…”未等慕川說完，聽到這一詞的陌先生卻放聲大笑。

“你可知何為修行者？”

“你可知凡夫俗子在修行者眼中為何物？”

“你可知修行者中的規章法度為何？”

一連三個你可知從陌先生口中厲聲說出，往日古井無波的神情也有些扭曲，一股無形的氣場自陌先生體內發出，就連正飄落的槐花都在空中一滯，“先…先生”，好在這股氣場來的快，去的也快，被陌先生這瘋狂的氣場震懾住的少年才得以大口呼吸，如溺水之人。

看到少年這般模樣，陌先生有些內疚，自己果然放不下那塊心結。緩和了語氣:“修行者就是逆天而行的人，奪天地之造化洗滌自身，讓自己更為強大。”左手微動，一片半尺長的冰刃就在指尖形成，手臂微動，那片冰刃便朝著一塊巨石激射而出，想象中冰刃破碎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反而是巨石附上一層寒霜，在冰刃撞上后一道道不規則裂痕布滿巨石表面，片刻后化作一塊塊碎石散落在地。

“修行者，說是萬里無一也不為過，就算是低階者，碎石斷金不在話下，更有高深者，可移山倒海。”陌先生仿佛早已知道那塊巨石的下場，輕描淡寫的說道，“一個修行者，最重要的當然是提升自己的實力，努力修行，但有人天資有限，不能更進一步，這些人在修行界里只是最底層的存在，就如同蜂巢里的工蜂。但是如果把他們放在世俗小國，他們就是可怕的殺人機器。”頓了頓，陌先生才繼續說道:“每一個國家都會不遺余力的招攬修行者，不論他是好是壞，是老是少。”說的人講的很明白，聽的人又何嘗不懂呢？

聽聞此言的慕川，頓時面色蒼白，良久才沙啞著問道:“先生之言，那賊人……”

陌先生沒有說話，答案不言而喻。深夜的海風有些大，吹著少年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慕川已分不清那是身冷，還是心冷。往日靈光的腦袋仿佛灌進了泥沙，昏昏沉沉，但仿佛有一絲亮光閃過，對了，規章法度，既然世俗不能制裁，那就用修行界里的規章辦事，少年猛的抬頭，對上陌先生的雙眼之時，也是后者開口說出第三個你可知的答案。

“弱肉強食，強者為尊。”輕輕拍了少年的肩頭，“但那人已經不在這附近了，方圓十里內已沒有這股氣息的蹤跡。”

聽的此言，慕川剛活絡的心卻又慢慢沉沒，這法則固然可以讓他報仇雪恨，但人海茫茫，自己該如何尋找，難不成耽擱陌先生三年五載的時間嗎？還是靠自己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自己，是那萬里無一的修行者？想到此慕川頓覺人生黯淡無光。

陌先生將慕川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搖了搖頭:“我已經沒有多余的時間了，慕川，報仇的事只能靠你自己了。”

慕川聽的此言，心中一片苦澀，開口問道:“先生，那賊人是修行者，我就算入朝為官，未必能奈何得了他，我該如何是好。”

陌先生卻負手而立，淡淡說道:“我有說過你不能成為修行者嗎？”

我？修行者？還不等慕川開口詢問，便被陌先生開口打斷:“那些事情，日后我再與你慢慢細說，但修行者的世界遠遠不如你想象中的風光，你不僅要和天斗，還要與人爭。各種明里暗里的陰謀陽謀層出不窮，捅你刀子的人，不僅僅是你的敵人。”陌先生說到此，心底輕嘆，“也有可能是你的至親至愛之人。”

慕川聞言再一次攥緊了拳頭，就算這條路就算天阻，必逆天，就算神擋，必滅神！

“你可想好？”

銀灰的月色撒在月槐樹的樹冠，投下一片斑駁。清涼的海風撫摸著樹葉，溫柔的摩挲匯成一首平和的夜曲，就像以前一樣啊，少年心底輕柔的回憶著。

“縱九死無生，學生亦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