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趕到曇興閣時,南星翁和阿青正在交手。阿青雖身手矯捷,但不敵南星翁的經驗老道,已經有點招架不住。他上身衣服已破,在打斗中迎風略顯飄颯,破開處還隱約能夠看見法力在他皮膚上鞭出的血印子。
真是暴躁的老頭子啊!
“別打啦!”我跳出來阻止道。
阿青聽見我的聲音立即側頭看我,我看著他也是一頓:他的眼睛一只琉璃淡,一只琥珀棕…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異瞳寶石眼?
趁阿青分神的一下,南星翁對準他腹部一擊——阿青在沖力下退后十幾步直接撞在墻上,吐出一口血來!
我連忙護住他,對南星翁喊道:“看見他的眼瞳了嗎?!他可是你親外孫啊!”
南星翁的胡子簡直被自己氣到眉毛上去了,他道:“我打的就是這小雜種!”
我道:“人家在北廷,也是有頭有臉的主神皇族,才不是什么雜種!倒是你,自己惱羞成怒,卻把氣都撒在小孩子身上,你這把胡子怎么不裝點在腦門上標新立異呢!”
南星翁氣道:“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妖怪!!”他又殺過來,我知道敵不過,大喊道:“水越已經沒了!”
………
沒有被打——
南星翁僵立在原地,表情還是兇得嚇人,眼里卻有寒光閃過,渾濁的,寒光……他背過身去。
阿青對著南星翁略顯蒼老的背影,從地上站起來,他道:“是我沒能照顧好母親…”
半晌,南星翁道:“她到北廷,過得好嗎?”
阿青回話道:“不好。”
連句漂亮話也不愿意說嗎?我看著低下頭的阿青,看來他也是很傷心。
南星翁轉過身來對我們冷哼一聲,道:“這就是私奔的下場!”
我道:“是,假棺槨,真國葬,這確實讓你覺得無顏面對堇夕王室。”
南星翁怒道:“你是誰?!和這小子又是什么關系?”
我向前道:“當所有人都告訴你水越八百年前就死了,你不信,因為你能肯定你女兒那時候還活著,但她沒回來,所以這就成了水越私奔的鐵證嗎?”
南星翁指著阿青道:“這小子就在我面前,難道還不能說明當初她的不知羞恥?!”
我道:“可堇夕王室的國葬,是能為遮掩一個女子私奔而開得起的玩笑嗎?!”
南星翁道:“她就是活著,蕊談的光從來沒暗下去過!!”
我扶著阿青道:“至少到后來,現在,你也不能確定她是生是死,不是嗎?”
“如果她沒有去北廷,那這個孩子,不是欒連儲的種嗎?!”
我問阿青道:“你父親是欒那個什么儲嗎?”
阿青看向南星翁,又看向我,點點頭。
我對南星翁道:“就算如此,可水越,或許當時并沒有打算要私奔去北廷呢?”
南星翁的胡子又飛起來,他逼近,道:“她那時都敢跟人跑出花錦國,還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我心下是有些沒底氣,但還是道:“水越絕對沒有想過私奔,她是要回來的。”
“她是當著我的面逃的,你當我老糊涂!”南星翁出招向我襲來,我還未躲,就被阿青一推,那一掌便實打實地挨在他身上,阿青頂著,半步未步。
靈力相震,一方絲帕從阿青身上飛出來,他忙撤身想去抓住它,南星翁先他一步搶去了帕子。
那方絲帕上繡著朵紫色的幻蓮。
我要去搶回來,阿青拉住我。
我看見,南星翁雙手接捧著那方絲帕,盯著它,手顫抖起來,他的兩頰徹底松垮下,隨著嘴角一起抽搐著,老淚縱橫——
他把帕子壓在心口,道:“過得不好…不知道…回…回來…”
沒有雪,曇興閣里卻有很冷的風,穿過長廊,拂過林梢,吹在人身上。吸口氣,冷得人心肺都疼。
我猶豫著,還是道:“私奔的事我并不清楚,但是,那時候,水越并沒有打算去北廷,我聽見她說過,她要回家的…”
我以前,的確是見過水越主的。
仔細算一算時間,我在別水澤待了差不多快八百年,而在那之前,我從巖蕪境出來后,甚本上就是在南荒漫無目地到處游蕩。
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地方,我碰到有群兇狠妖怪在逼殺一個女子。那女子只著一襲簡單的水藍衫,卻是讓我覺得靈韻逼人,在看清楚她的容貌后,猶其是她的眼睛,是我從未見過的眸色,更是覺得她美得不可方物。我于是便自動站了隊,混進去幫著她一起打殺妖怪去了。
但寡不敵眾,最后我動用術法,那妖怪頭子自戕了,剩下的妖怪,沒跑的或者跑得不快的,也全都被我滅了。還連帶誤傷著劈了六七棵古樹,好像里面有一半是絞殺榕。
愛護花草,妖妖有責,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身上的傷明明比我還重,卻是堅持著走過來,拿出自己的絲帕在我手臂上被掀掉一整塊肉的地方包扎好傷口。我忙用另一只手攙著她尋處地方坐下來。
她邊緩著自己的傷勢,還問我道:“小弟弟,你疼不疼啊?竟然沒有血,真是很奇怪的體質呢。”
我看著手臂上系著的絲帕,上面繡著朵紫幻蓮,腦袋一糊涂,我道:“姐姐,你好美,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笑了。
如果天上的游云有心的話,也一定會為這笑容停留,這讓我想起了巖蕪境的海。天是藍的,衣衫是藍的,她的笑容也是藍色的,有著那片大海的明凈與溫柔。
“水越。”我聽見她說道。
我道:“水越,水越姐姐,我叫荒落。”
她道:“你一個人在外面走,是和父母失散了嗎?”
我回道:“我沒有父母,但我和一個人是失散了的,你有見過他嗎?他是像初雪一樣美好的人,叫阿離,也經常幫助別人的。”
水越搖頭道:“沒有見過。”
我又問道:“姐姐呢,姐姐為什么會被這群妖怪糾纏,也不是,好像是姐姐在擋著這群妖怪。”
水越道:“我是花錦國的人,這群妖怪正打算里應外合,搶走我們的國寶,我當然不能夠讓他們得逞。”
“花錦國,就是那個傳說中有很多很多花的國家嗎?里面真的都是各樣各樣的花精花靈嗎?”我有些激動地問她道。
“是的。”水越道,她忽然雙眉緊蹙,身子極不自然地蜷在一起。我道:“姐姐,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
“我來。”
一個戴面具的男人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他彎腰抱起水越,輕聲道:”越兒,怎么樣了?你的傷我會全治好的。”
水越道:“我沒事,我要回…回家那里。”
那個男人道:“好的,我們回家。”他抱起水越,像沒看見我似的就走掉。
水越垂在他腿側的手緊抓住了一截矮枝不松,那男人也沒停,隨著他移動的步子,水越原本就有傷的手腕被扯出血來。
我跑過去攔住他們,將水越之前系在我手臂上的帕子取下來,把它系在了她還在流血的手腕傷口上。
水越抓住我的手,她半睜著眼,在那男人懷里喃喃道:“我要回…”
“我會帶她回去的。”他直接在我面前走過,水越無力的手也一下子就放開我,只攥緊了快奔落的那方帕子。
雖然我當時覺得很奇怪,但他們倆看起來是很熟的樣子,并且在那個男人抱起水越時,也沒有不讓抱的。人家都沒說什么,我自然也不好攔著,就這樣看著他們走了。
我本來還坐在原處發呆的,突然來一大群人,我立馬把自己藏好。
“水越主說她擋著,讓我去叫援兵,我,我…!!”
“再找找,這群妖怪像剛死不久,看水越主有沒有在附近!”
“這傷口…這群妖怪死相都很瘆得慌,還有這魔頭,竟然是自殘至死,怎么回事?!”
“報——!找到了水越主的鞋子!不遠處還有半具不全的尸體!”
“走!!”
我也散成氣狀飄過去看,就鞋子真的是水越剛才穿的。至于那半具尸體,早被火燒成白灰殼面目全非,勉強能認出它的主人是個女的,并且稍微圍近了看,它早在眾人混亂呼吸的微弱氣流下化成了灰。
穿過這些肅穆低頭的兵士,我的心放寬下來,反正不管怎么整水越應該還活著,那個男人會帶她回家,醫好她的傷…
現在想著,當初要是攔住就好了。
我道:“你別動,給你上藥呢,只脫上身你不用這么別扭吧?”我說著,將南星翁給的創藥擦均在阿青的背上。
“你以后注意點。”阿青道。
我道:“哦。”
剛才罵他外公他不會不開心了吧?
阿青道:“你的身子。”
他原來是提醒我要保護好現下的這副身體,也是,剛才那一招要是硬接,手早廢了。南星翁雖然對阿青打得狠,但下手還是留有余地,他那一掌打在阿青身上時,很明顯削弱了力度。
口口聲聲罵著小雜種,還不是怕真把人給打死了,掌風都是看人扇的……
但我不計較這些,只是因為我的心襟大度,絕對不是因為他丟藥給我讓我給阿青治傷,即使他什么也沒說,但他把藥丟給我,我也立即心領神會。可阿青只把背露給我看,絲毫不給我數他腹肌的機會。
我早瞄到了,就是他動作太快,我來不及細數和品個仔細。
背也是很好看,呃,很有質感……
我的手指和著藥在他淤血的地方揉揉,道:“疼嗎?”
“還好。”
我邊擦藥邊對他道:“你不要用手臂夾著那件衣服好不好,放正面看的,就像抹胸一樣。”
“不行。”
“我又不看你,你衣服擋著我擦藥啦,把胳膊抬起來嘛。”
阿青道:“我自己來。”
我道:“別這么放不開嘛,沒換身之前,我也是有用過男相,做過男人的,你可以把我當兄弟的。”
“不。”阿青道,他的手后伸過來,想把藥拿走。
我飛快地把藥拿在手里,道:“好啦好啦,逗你玩兒的。別動!”我用手又抹一點藥擦在他背上的另一處血印子上,感慨道:“挨頓打也值,南星翁終于肯認你了。”
阿青沉默一會兒,道:“那番話,你真的見過我母妃?”
我心里有些忐忑,道:“當然啦,我早跟你說過我活得很久的,叫一聲聽聽,落奶奶,怎么樣?”
阿青搖頭。
我道:“你搖什么頭呀?”
“擦藥。”
“嗯。”
…….
一大清早,我去還花花給元杳,在半路上遇到了荷舉,我便走上前去問他水仙君的情況。
“好在水仙還是有分寸的,沒往自己心口上刺多深,血已經止住了,休息幾日便好。”荷舉道。
我道:“水仙君看上去在王宮里的人緣不是太好,但難得有你這么一位好朋友呢。”
荷舉道:“水仙本來性子就不開朗,好靜。他喜歡盯著自己的水中影看,這只是他們那族的喜好,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習慣了,但在別人眼里就成了自戀的怪癖吧。”
我道:“我第一次見水仙君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可是,我現在覺得,臨水自照,或許他看的并不是自己呢。”
荷舉也道:“霜宓子的離開,對他打擊挺大的。”
“哎,這是什么?”我指著荷舉佩在腰間的一塊小石頭。這塊小石頭不是玉,卻烏潤發亮,還雕上了花紋,配上這渲青的流蘇墜十分好看。
“這是荷石。”
“荷石?”
“對。”荷舉把那塊小石頭取下來拿給我看,道:“一石墜,千荷生,這是一種很有靈性的石頭。相傳西方世界的佛神東游至此時,他的蓮座上有一瓣花落下來,便化成地上的荷塘千里。附近那一片的石頭也因此受到點化,只要一遇到水分,就會生發出千萬只荷來。”
“哇!這個傳說是真的嗎?”我問道。
“傳說,一半一半。但是這種石頭的確能生出荷來。比如——”荷舉的手指在空中攪攪,瞬間就有水珠滴落到他手中的荷石上,而被水打濕的那一小角,果真生出一支細嫩的袖珍小荷葉來。
我驚奇道:“是真的……”
要是我也能有這樣一塊石頭的話,說不定就能天天吃蓮蓬了。
“荷舉,你知道能在哪里找到這種石頭嗎?”
他搖頭道:“我這塊荷石也是家里傳下來的,并不知道它是如何得來。”荷舉問我道:“你也進王宮嗎?”
“嗯。”我道:“我是要把這花花還給元杳。”
荷舉道:“原來你去文參閣啊,正好同路一段呢。”
我問他道:“你是去哪里呀?”
荷舉道:“女王陛下那里,這兩個地方很相近。”
“荷舉,元杳對女王陛下,好像特別地緊張呢,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荷舉看我一眼,回道:“因為元杳曾經明示過心意的那個人,是女王陛下的親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