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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心五人輕車簡行,八名月衛隨行,其余月衛一些被放出去打探消息,一些則在暗處跟著。他們天微微擦亮便出發,慕容蘭騎馬走在前面,慕容心、蕓香、洛梓三人則坐在由慕容軒駕的馬車中。
慕容心表情格外凝重,蕓香和洛梓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擔憂。蕓香沒說什么,只是端起茶壺倒了一杯茶遞給慕容心,“小姐,喝口茶吧。”
慕容心默默接過茶杯,只是輕輕抿了一口便放在一旁的案幾上,望向她們二人,“你二人到京城便不必再跟著了,我在京城還有一些產業,有一些房契在我外祖傅老將軍那里,你們到時帶著我的手信去,外公見過洛梓,想來會把那些交給你們,你們便在京城先替我安頓好,待事情了結我自會去尋你們,我們再一起回慕容山莊。”
二人聞言,都有些驚愕,洛梓的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撲到慕容心身前,哽咽道:“小姐,洛梓從未離過您左右,這次您就讓洛梓跟去吧,說不定我還能幫上您呢,我知道您是不想讓我們跟著涉險,可是若您出了事,我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活著,小姐,您還記得當年我二叔墓前說過的話嗎?”
慕容心紅著眼,忽而想起初見到眼前的丫頭,只有四歲,身上卻一股子倔勁兒,是謙叔將她帶來的,說他爹娘之前是山莊的莊戶,之前去外面采買被歹人所害,家中除了她還有年幼的妹妹與弟弟,她二叔實在養不起只好將她送來山莊為仆。她剛一進山莊,就因樣貌周正、聰明伶俐被爹爹看中給自己當貼身丫鬟。
謙叔送她來時,讓她記住自己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主子,不論發生什么,都要跟在自己身旁,忠心耿耿,不離不棄。小丫頭起初一句話都不肯說,倔強的小模樣讓慕容心忽然就笑了,她微微彎身牽起小姑娘的手,“莫要聽謙叔的,我不是你的主子,是姐姐,以后你若在我這里不開心,也可以去別處。”她溫柔的語氣和掌心的溫度讓小丫頭想起了娘親,忽然紅了眼,所有的鋒芒都收了起來,撲進自己的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慕容心有些不知所措,她也不知道自己怎地就惹她哭了,只好輕輕撫著她小小的脊背,溫聲安撫她,小姑娘也好哄,不一會兒便抽噎著噤了聲,從她的懷抱退出去,抹了抹臉,卻還是揪著自己的衣角,想說什么還是執拗地沒說出口。
直到多年之后,她們二人愈發親密,就連漸漸長大的慕容蘭有時還會吃洛梓的醋,可是那時洛梓卻知道慕容心是她的恩人。
慕容心經常悄悄派人給二叔家送錢糧,為的是讓二叔好好照顧弟弟妹妹,慕容山莊的仆人多是家生仆,洛梓起初每每想回家看看弟弟妹妹時都難以啟齒,然而慕容心卻像能知曉她的心事一般,總會不經意間讓她每月都能回家住一兩日,這份恩情小小年紀的洛梓始終放在心上,在慕容心身邊她也漸漸解開心防,有了那個年紀小姑娘該有的純真與活潑。
那一年二叔病重,慕容心親自陪著洛梓回了家,并為洛二叔診病,然而天不遂人愿,洛二叔油盡燈枯,慕容心束手無策,那時候她眼里滿是愧疚與心疼地看著洛梓,她再清楚不過洛二叔對于洛梓的意義了,成為慕容山莊大小姐的貼身侍女是何等榮光,二叔卻將機會留給了侄女,而非自己的親生女兒。
猶記得那時洛梓跪在洛二叔的墳塋前,說起二嬸那時候對著二叔大鬧了一場,怪他將大好的機會留給了她,而不是堂姐,“小姐,您知道嗎?其實我父親亡故沒多久,族中就有人想要將我與弟妹趕出洛家,因為他們不想讓我們分到洛家那微薄的資產,可是二叔始終強硬地為我們三人抵抗族老,弟弟年幼魯莽有時頂撞族老,被請家法時,我將弟弟護在身下,他便將我們護在他身下,他是真的心疼我們……”說著她的眼淚便落了下來,慕容心立在她身后,輕輕撫著她瘦弱的肩膀,良久,洛梓回轉過身,跪在慕容心面前,鄭重其事地向她行禮,“奴婢這輩子有兩個恩人,一位是二叔,另一位便是小姐您,小姐為奴婢和弟弟妹妹做的,洛梓永生不敢忘,二叔臨終叮囑我,要好好侍奉小姐,今日洛梓在此立誓,今后您就是奴婢唯一的主子,無論發生什么,洛梓都會對您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空蕩蕩的山林中,充斥著小丫頭堅定又稚嫩的聲音。
那時候慕容心將她托扶起來,拿出手帕為她拭干凈淚水,柔聲道:“若是你二叔的臨終囑托,這誓言我便受著了,但你要記得,我早已將你當成是自家姐妹,今后你我相處還是照從前那般。”
慕容心收回思緒,嘆了口氣,俯身為洛梓拭掉頰邊的淚水,“洛梓,你還有大好的年華,更何況那么久未見你的弟妹,你不想與他們重聚嗎?你放心,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然后我們一起回慕容山莊,到時候你想離開,我可不會放你走。”她輕輕笑著,然而眼里卻有著一抹晶瑩。
“奴婢的弟弟妹妹如今都過得很好,無需操心,可小姐您……”
一旁的蕓香看著這一幕,眸中盡是痛色,她深吸一口氣,扶起洛梓,用盡量平緩的語氣道:“你就跟著我留在京城,讓小姐沒有后顧之憂,莫要給小姐拖后腿。”洛梓聞言正下意識地想反駁,卻又滯住,蕓香的話不無道理,她與蕓香武功都不高,去了也只會讓小姐分心照顧,不如呆在京城,好好為小姐經營產業,等回到慕容山莊她們還能東山再起。
洛梓坐在慕容心身旁,緊緊抱著她的胳膊,“那小姐,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慕容心微笑著撫摸她的頭發,“好,知道了。”
在外面趕車的慕容軒將里面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握著韁繩的手不由收緊。
幾人晝夜不停地趕路終于在第二日傍晚到了青州城,找到客棧用過飯休息已至深夜,慕容心和慕容蘭住一間房,騎馬太過辛苦,慕容蘭倒頭便呼呼大睡,只有慕容心坐在桌旁,望著眼前的燭火沉思。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讓慕容心警覺地盯向門外,腳步正好在她的門口停下,一道黑色的剪影映在門上,慕容心屏住呼吸,慢慢站起身,正當她要到門口時,猛然傳來一聲悶哼,門口的影子一閃而過,慕容心將門一把推開,廊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她環顧四周,猛然發現地上有一小灘血跡,不由蹙起眉頭,蹲下身,然而除了這血跡什么都沒發現,到底是誰呢?受傷的又是敵是友?
她輕嘆口氣,緩緩站起身,回到房中,將門窗都關緊,熄了燭火,和衣躺在榻上,一雙眼睛卻是一直盯著屋頂。
當一切歸于平靜,只余外面夜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一人與黑夜融為一體,從長廊的另一邊緩緩現身,他靜靜盯著慕容心剛剛關上的房門,直到看見屋內的燭火熄滅,才緩緩踱步到屋前,想要悄無聲息地推開房門,一只蒼白的手將舉未舉之際,猛然一道細微的破開窗欞紙的聲音,男人反應極快地將頭一側,只覺脖頸輕微刺痛,回眸間,一根極細的銀針正牢牢釘在身后的廊柱上,驚覺不對,他連忙翻身下了二樓,直奔客棧外而去。
慕容心推開門出來時,只看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慕容蘭被吵醒,噔噔噔跑到慕容心身邊,“姐姐,出什么事了?”
慕容心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走至廊柱旁,伸出手將那根銀針拔出,借著廊上微弱的燭火看著針尖那絲絲的紅,忽然便笑出了聲。
慕容蘭茫然地看著慕容心,靠近去看她手中之物,驚訝地咦出了聲,“這不是姐姐的銀針嗎?難道方才有歹人?”看著慕容心愈發冰冷陰沉的臉色,慕容蘭一下噤了聲。
“是莫凌。”良久,慕容心的聲音才幽幽傳來,“我雖然并未看到他的正臉,但很少有人能避開我的銀針,剛剛那一下可是朝著他的命門去的,你瞧,這針上的血。”慕容蘭湊近去看,發現針尖上的血居然冒著一絲絲寒氣,除了練寒冰掌的莫凌,誰的血會如此?
“真是可惜啊,就差一點點……當初就不該讓他陪我練飛針。”慕容心眸底洶涌著的恨意,讓慕容蘭都為之一震,姐姐與莫凌之間的關系她再清楚不過,莫凌對姐姐的心意不似作假,而姐姐對莫凌雖沒有男女之情,但是也是將他當作最重要的朋友,然而如今得知他是滅門仇人,曾經的情分反而變成深重的恨意,這恨來勢洶洶,倘若莫凌此刻就在眼前,想必姐姐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二人在廊上靜立了良久,慕容心才帶著慕容蘭進了屋,二人各自安寢,然而慕容心卻久久難眠,方才定是有人靠近然后莫凌將此人殺了,可是究竟是何人呢?還有誰會輕易知曉她們的行蹤呢?那個人一定不是月衛,月衛分散住在客棧中,未得傳喚,不會靠近,還有誰呢……忽而慕容心似想到什么,猛然從榻上坐起,一雙眼亮的驚人。
是他?難不成是他?不,不會的,他的武功不在莫凌之下,不會讓莫凌一招即中,慕容心漸漸冷靜下來,然而方才的想法還是讓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他,會是他派出的人嗎?慕容心恍然想起那日在桑鐸城的城門上他眼底的憂傷,心仿佛被一雙手緊緊攥住,難受不已,呼吸急促間,身上似火燒一樣,掀開長袖,那些觸目驚心的紅痕越來越深,腿上也傳來一陣陣刺痛,果然,腿上也爬滿了大大小小如樹枝一般的紅印,喉間腥甜,她強迫自己咽下,微微側眼去瞧對面的慕容蘭,見她睡得香甜,微微松口氣,盤腿坐好,運氣調息。
一炷香后,她眼前一片模糊,倒在榻上昏睡了過去。
莫凌奔出客棧后,發現慕容心并未追來,這才坐在路邊的石階上大口喘著氣,他拿出一方潔白的手帕,瞧見上頭的桂花紋樣,頓了頓,又將它收回懷里,拿手輕輕蹭了蹭脖頸上的傷口,倒吸了一口涼氣,方才那根銀針是朝著他的咽喉去的,慕容心的飛針鮮有人能躲過,他不過是因為之前陪她練過兩個月,才僥幸逃過一劫。
莫凌靜坐良久,抬頭瞥了一眼頭頂的月亮,自嘲一笑,奢望,統統都是奢望,然而不過一瞬,眸底的晦色淹沒了那一點點猶疑,他從懷中取出剛才在那個暗衛身上搜出的信,展開便是熟悉的筆跡,不過筆鋒剛毅明顯是男子所寫,莫凌的手微微收緊,信紙兩角被他揉皺,上面是蕭云澤給慕容心寫的,不過一行字:已往京去,勿念。
不過這一句話有必要讓暗衛送嗎,難道還有什么別的用意,莫凌微微蹙眉,狗皇帝心思縝密、深不可測,不可能動用暗衛就只送這樣一句話。
他冷哼一聲,站起身來,朝著城門的方向慢慢走去。
翌日,慕容蘭先醒來,見慕容心還睡著,心中有些疑惑,以往慕容心因為要練功都起得很早,然而今早卻睡得很沉,但是想到昨夜的事,“想來是昨夜睡的太晚了。”慕容蘭嘀嘀咕咕地出了房門,下樓發現其他人都在等著她們用早膳,道:“姐姐還未醒,咱們先吃好了。”
其余幾人的臉色都些奇怪,慕容軒問道:“蘭姐姐,阿姐她沒事吧?”還未等慕容蘭回答,一旁的蕓香猛然站起朝樓上奔去,幾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覷,還是洛梓先反應過來,面色一白,忙追了上去。
然而當洛梓將房門推開,卻見蕓香坐在床邊,給同樣坐起身的慕容心喂水,她重重呼出一口氣,身后的兩人也瞧見這一幕,慕容蘭踱進屋,“姐姐只是太累了,你們一個個這么大驚小怪做什么?”
蕓香聞言皺眉想說什么,卻被慕容心拍了拍手,她眸色沉痛地看了慕容心一眼,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站起身將茶杯放回到桌案上,“蘭小姐,以后還是讓洛梓與您住一屋,方便照看您,我也好照顧小姐。”
“隨你。”慕容蘭無所謂地點點頭,她睡覺確實沉,昨夜那樣驚險,她都是事后才醒,蕓香雖說武功不及她但耳力不錯,若那莫凌再來,不能像昨日那樣讓姐姐獨自面對。
慕容心臉色還是微微蒼白,她笑著道:“好了,蕓香你留下,你們三個快去用飯,吃完了就得繼續趕路了。”
待慕容心梳洗好出來,幾人都已經用完,要么去喂馬,要么去給月衛交代事情,蕓香和慕容心便一同用著飯,慕容心看著蕓香從方才就沒好過的面色,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彎唇道:“今日多虧了你,不然我恐怕現在就是一具冰冷的……”
“小姐!”蕓香厲聲打斷她,眼淚瞬間便落了下來,慕容心苦澀一笑,“莫哭,若是被她們發現該如何是好。”
蕓香哽咽著,抹了抹眼角,“小姐,藥丸不多了,您這段時間一定要平心靜氣,莫要再動怒傷心了。”
“無妨,剩下的足夠撐到我手刃仇人了。”慕容心站起身,朝著客棧外走去,慕容軒已經將馬車趕了出來,看見慕容心氣色不錯,他面上也浮現一抹笑容,“阿姐。”
“阿軒,我的劍呢?”聞言,慕容軒愣了一下,良久才道:“在后面的箱籠里,我給你取。”
當掌心再次觸摸到冰涼的劍鞘時,劍柄上的紫鈴忽然沙沙作響,慕容心微微一笑,眼眸微濕,“讓你久等了,放心吧,我定會用你將仇人的頭顱斬下,為我慕容山莊報仇雪恨。”一旁的慕容軒亦挺直了脊背,阿姐三年都未碰過她的劍了,如今要用這把劍去手刃仇人,還能因為什么,不過因為這把劍是莊主親自打造送給阿姐的及笈禮,若是用它報了仇,想必莊主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
“走吧,叫上蘭兒她們,我們該上路了。”慕容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