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上午,方鴻打車到了本市C區看守所,過了警衛室,便到了接待大廳,簽好字,壓了身份證之后,工作人員給了方鴻一個手牌,手牌似手表構造,表盤上面只有號碼,乍一看跟洗浴中心的手牌一個樣。方鴻把手牌戴到了手腕上,工作人員叮囑他要妥善保管,然后就指示方鴻向大廳后門走。
方鴻來到了接待大廳的后身,就進入看守所的區域了。之前,在方鴻得知自己將會在此看守所拘留后,特意在這外圍轉了轉,只是看到三米高的青色圍墻,上面布滿鐵蒺藜,也沒有覺得陰森恐怖,但此時站在門口,卻突然感覺有陣陣涼氣從里面沖出。柵欄門上有門禁,方鴻刷了下手牌,門響了一聲后打開了,方鴻邁進了左腳,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踏入牢籠,眾多未知好像一陣臺風席卷了腦海內寧靜的村莊。方鴻有些猶豫,他不知道此時是該退回左腳還是跟進右腳,突然柵欄門自動關了起來,迫使方鴻急忙把腿抽了進來。門“噠”地一聲鎖上了,方鴻的心咯噔一下,他慌張地回過身,不知道是要試一下手牌還是后悔了想要出去,他刷了下門禁,誰知非但門沒有打開,反倒是觸動了警報。但警報聲很快就停止了,從柵欄門邊上的收發室內沖出來一個身穿制服戴著警帽但花白鬢角的老頭,大罵著:“你他媽要逃跑啊!晚了,他媽的!給我滾過來!”
方鴻低著頭跑進了收發室,歉意地跟老頭說:“大爺,對不起,我……”
“別他媽套近乎!”老頭頭也沒抬。
“叫嚴警官。”旁面坐著的一個年輕警官說。
“刷牌!”嚴警官指了指桌子上的刷卡機。
“是,嚴警官。”方鴻刷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年輕警官敲了幾下鍵盤,盯了會兒屏幕后,抬頭對方鴻說:“你晚來了一天啊?”
沒等方鴻回答,嚴警官就站了起來,兩手指夾下嘴角的煙,大聲說:“管他媽的晚來幾天,有種就別來!你!把衣服都脫了,放到那個箱子里,開放的時候記得領。”嚴警官指著墻面上伸出的一個箱子。
方鴻來不及驚嘆老嚴頭旺盛的火力便在其催促下脫得只剩下一條內褲,然后年輕警察點擊了一下鼠標,箱子縮回了墻里,不一會兒又伸了出來,里面裝著一個大包裹。年輕警官站了起來,沖著嚴警官說了句“三號房”,嚴警官吸了一口煙,然后命令方鴻抱起包裹跟著年輕警官走。
方鴻穿著內褲光著腳跟著年輕警官過了一道鐵門,進了一棟樓里,左繞右繞終于到了三號房,路過了幾個房間,沒有電影里面那樣眾多犯人拍籠門大喊大叫,相反每個屋內都很平靜。年輕警官刷了下自己的卡,三號房間的門打開了,警官示意方鴻雙手抱頭,靠墻蹲著,這時一個人早已湊了過來,“李警官,老楊頭沒來啊?”
年輕警官正色道:“老王你別亂叫啊,讓楊警官聽到了還不收拾你!到時候肯定把你這號長給撤了!”
“李警官,這是跟你師傅學壞了啊,別那么暴力。”
“別胡扯,再扯我就給你扣分了啊!”李警官有些生氣。
“哎呦!別扣別扣,我關了啊!”說著這人右手拇指食指一捏,在嘴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李警官低頭對方鴻說:“面向墻。”,方鴻180度扭轉身體抱頭面墻蹲好,李警官又說了句“別欺負人啊”,然后只聽“哐當”一聲,鐵門關上了。方鴻蹲了一會兒,身體有些酸,他稍微晃了晃,突然一聲呵斥“蹲好了!”方鴻立刻緊繃了身體。
“嘛案啊?”一個人問。
沒等方鴻回答,老王就大聲說:“凈他媽逗悶子!還嘛案,家庭糾紛唄,這看守所就是他媽專收這個的,要是一堆殺人犯強奸犯……誰他媽敢上這來。”
背后一陣笑聲,方鴻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人開了玩笑,于是轉過身來。房間大約三四米寬,七八米長,靠墻一個木板大通鋪,靠窗一個開放蹲坑以及一個洗手池,旁邊一個小柜子。墻面似乎是新刷過油漆,不過房間內依然顯得有些昏暗局促,通鋪木板床上十幾個人東倒西歪。
“你打開包裹,收拾收拾,然后到那邊上盤板啊,別說我欺負你,誰叫你是最晚來的。”坐在最邊上靠門位置的老王指了指遙遠的另一邊——那個蹲坑旁邊的位置。
“好的!”方鴻打開包裹,里面真是一應俱全啊,被子、衣服、拖鞋、洗漱用品等,如果配色不是藍白的話,方鴻真覺得這是在軍訓呢。他收拾妥當,到鋪邊坐好,沒有加入周圍人的閑聊,只是發呆。過了一會兒,老王大聲說:“到點了,盤板!”這句話好像是在開水鍋里潑了盆冷水,房間內瞬間安靜了。大家在通鋪上坐成一排,臉沖著墻,方鴻也急忙照著別人的樣子開始“盤板”,心想這不就是面壁思過嗎,也好,清靜一會兒,在家里時不知道多少次都想出家當個和尚,每天打坐參禪,這會兒也算如愿了。但沒過十分鐘,方鴻就發現和尚真是不好當啊,木板床硌屁股不說,總一個姿勢坐著,腰酸背痛腿麻木啊,看來想要成佛是不可能了。方鴻稍微扭了扭頭,觀察了下旁邊的情況,發現大家也都是左扭屁股右抖腿,看來都不是當和尚的料。又過了十分鐘,就聽見有人“哎呀”、“啊”、“咿呀”的低聲呻吟。方鴻直了直腰又彎了下去又挺直了,怎么都不舒服!真想一下子躺下去,就此長眠,但其他人都還在堅持,自己剛來絕對不能“炸號”。又過了十分鐘,只聽見老王舒服地“啊!”了一聲,似乎是在伸懶腰,接著就響起了拖鞋拍擊地面的聲音,看樣子老王是下地活動了。方鴻納悶,為什么只有他能活動,轉念一想,可能這就是“號長”的特權吧。
“都盤好了啊,好好反思反思自己所犯下的種種罪行,啊!不管是誰,既然到這里來了,身份就變了,你就從一個人變成一個罪人了……”老王饒有興致地發言,卻突然被二號位(老王旁邊的位置)上的人打斷了,“應該叫嫌疑人,還沒判呢。”他笑著說,大家也都低聲跟著笑。
“哪他媽都有你!再多嘴給你扣分了啊!嘴真他媽碎!懶得跟你們扯,總之一句話,甭管是啥人,茲要是進了這個門,就他媽別把自己當人!擦!”老王說完后,躺到了床上。
房間又恢復了安靜,不過還是有咿咿呀呀的呻吟聲,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有個人面壁思過的太投入,把反思課程都帶進了夢里,他忽地向右倒了下去,正撞在旁邊人的肩膀,然后就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了幾個人,大家都哈哈地大笑起來,老王也被笑聲吵醒,他站在鋪上大罵道:“丫的!不扣分皮癢癢是吧!”大家趕緊收起了笑容,紛紛坐好繼續盤板。又過了十分鐘,老王大吼一聲:“時間到了,歇了吧!”大家激動的差點哭出來,紛紛試假肢般伸著僵硬的身體。接著房間又喧鬧起來,估計是大家都急于交流盤板心得。
“你好,我叫董亮。”坐在方鴻旁邊的人伸出了右手。這人臉圓圓的,戴個眼鏡,頭發有點自來卷,看體格感覺得有一米八,估計他已有幾天沒刮胡子了,綻放的絡腮胡幫他成長了好幾歲。
“你好,我叫方鴻。”方鴻跟董亮握了握手,“這一天得盤多久啊?”
“一天至少得盤夠八個小時,一般盤一個小時歇一會兒。”
“還得盤啊?”
“要不然呢,你以為來這享福呢!欸?你什么罪?”
“我……沒罪啊,我……”
“得!又一個冤枉的。”
方鴻笑了笑,“看來都是冤枉的,對了,那個……我聽說進看守所的‘新收’都得挨頓揍啊,我都提前做好挨揍的心理建設了,這一下子落空了,還真有點不舒服呢,哈哈!”
董亮旁邊的一個人笑著湊了過來,“嗨!這里不流行武裝鎮壓,這玩的都是經濟制裁,扣分制!每一分都是錢啊,準能扣到你心疼。”說話這人名叫李廣,瘦瘦的,寸頭戴著黑框眼鏡。
董亮說:“進這里來啊,就跟找了黑中介一樣,押金準一分一分的給你扣光。”
方鴻說:“那扣光了咋辦?”
李廣皺著眉咧著嘴說:“扣光?你簽字的時候沒看條款啊!這都是跟信用系統掛鉤的,信用系統也跟著一分一分的減,而且扣光后還要補交押金,甚至是延長刑期.”
方鴻忽然想起一些條款來,“哦對對!我想起來了,不過好像是……有個最終清算吧,就是‘開放’的時候才會錄入信用系統吧?”
“有區別嗎?你以為扣了能‘運作’回來嗎?”李廣指了指墻角頂處的一個監控攝像頭,“除了號長、所長、獄卒之類的人為扣分有彈性,其它的靠人臉識別直接就扣了,數據自動錄入看守所的數據庫,剛才盤板睡著的那個肥仔,肯定扣分了。”
董亮豎起拇指說:“這哥們是程序員,這里的一些系統他都參與過。”
李廣摘下黑框眼鏡,揉了揉黑框眼袋,又拍了拍額頭說:“哎!作繭自縛啊!”
方鴻笑著說:“你這有老婆的程序員不是程序員里的最高級嗎?咋還鋃鐺入獄了?”
李廣戴上眼袋色的眼鏡,搖了搖頭,“哎!你們都知道程序員找女朋友困難,要求也低,女的活的就行……”
董亮插了一句:“屁啊!程序員要求高著呢,又要清純可愛,又要胸大腿長。”
方鴻說:“雄性都是視覺動物,程序員可能被現實所迫,不得不降低標準啊!”
李廣看著董亮指著方鴻說:“看看人家!懂得換位思考,懂得設身處地,你……”
董亮伸出了手掌,“成!當我沒說,請繼續您的演講。”
“你一打岔,我都忘了說到哪了。”
董亮說:“怎么經人介紹認識的公司文案,以及甜蜜約會、浪漫婚禮之類的都略過,就說你后來怎么犯的罪。”
李廣說:“你這人真是!哎,在揭開傷疤之前,能不能讓我先給自己打個麻藥啊!”
方鴻看得出李廣和董亮已經很熟絡了,心中有些懊惱,不應該晚來一天,這樣就可以多兩個交談的人,最重要的是,不用挨著蹲坑。方鴻說:“看守所是專門讓咱們重溫痛苦的,還是讓痛苦來得更猛烈些吧!”
“成,痛苦點!”李廣握緊了拳頭,“就是結婚以后經常吵架,她也不像結婚前那樣體諒我加班了,總說沒人陪她,遇見個事情就吵架,遇見個事情就吵架!我跟她講道理……”
“跟女人講道理的那一刻,你就錯了!”董亮說。
“你說得對啊,我發現女人沒規律,今天出個問題可以用A方法解決,過幾天遇到同樣的問題,A方法就不靈了,得換個方法!我想著跟她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把問題以及解決方案都羅列出來,然后分析一下,最好能公式化……”
董亮點著頭,“統計分析,推算定律,嗨!仁兄你是做數學題呢還是在炒股票啊?”
方鴻笑著拍了一下董亮的肩膀,“讓他繼續說吧。”
一個白眼吃力地從李廣的黑眼鏡框內飛出,李廣繼續說:“后來吧,我發現跟她溝通也出了困難,那種感覺就像是我說還有五分鐘就遲到了,她說今天天氣很好,這怎么溝通啊!”李廣攤開兩手。
“所以你在家就扎入游戲里做飛將軍?”方鴻笑著說。
“看來這都是有經驗啊!嗨!沒飛多久,她就鬧著要跟我離婚,我沒辦法,只能換了個加班不厲害的工作,從技術變成管理了,哎!干了幾個月我就煩了,這管人比管理代碼難多了!偶爾碰到幾個笨蛋,都能把我氣爆炸!我要是會‘影分身術’,肯定自己把活都干了。哎……這每天在單位爆炸,回家爆炸,生命啊~無處安放啊!”
“所以你的罪名是啥?”方鴻問。
“我……我沒罪啊!”李廣攤開兩手。
董亮“哼”了一聲,“得!又冤枉一個。”說完便躺下了。
“在家總覺得有一大堆的問題矛盾,可要是具體說明,又找不出什么大bug,哎!不該結婚啊。”李廣搖著頭,似乎甩掉了幾根珍貴的頭發。
“圍城唄!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方鴻說。
“欸……你錯了,我覺得在看守所這座圍城里面,情況恰恰是相反的。城外的人不想沖進來,城里的人也不想逃出去。”李廣扶了扶眼鏡。
董亮坐了起來,“屁!就你不想逃出去!誰像你似的,又不認罪又要申訴,在這拖著干嘛?早下隊早減刑早開放!”
“管他呢,我覺得這里比外面舒服,反正時間長了可以領失業保險。”李廣一副得意的表情。
方鴻剛要開口問些什么,只聽老王大喊一聲:“盤板!”大家就都怏怏地面壁思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