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監獄的押解車上，坐著六七個犯人，均戴著手銬腳鐐。負責押解的警察不讓犯人們私下交談，方鴻也只好透過車窗欣賞那些曾經看膩了的風景。說來也奇怪，才短短一個多星期，卻懷念起自由來。關于李廣圍城的新言論，方鴻不敢茍同，因為他知道，無論看守所還是監獄，不管面積大小，犯人多少，終歸是囚籠?；\子里面越是充滿暴力、黑暗、欺壓、腐敗、絕望、痛苦，越是能夠震懾人心，讓籠外的人不寒而栗，一想到籠子便不敢犯罪，讓籠子里面的囚徒無時無刻都在盼望著逃脫、重獲自由。否則沒了威懾，一些人肯定一下子就會從奴隸變成野獸，社會也就跟著亂套了。

車子停下了，犯人們都下了車排成一排，方鴻觀察了一下監獄的大門以及外圍墻，如果說看守所是座小城堡的話，那么這里就像是一座小城池，外墻三四米高，上端掛著鋒利鐵蒺藜，墻角都有高高的警衛臺。方鴻心里冒出“莊嚴肅穆”來形容監獄，也許他潛意識里不希望用“陰森恐怖”來擾亂自己的陣腳，他需要一些平和積極的詞匯來給自己提氣，因為在看守所里就聽說監獄里的“勞改”強度足以把鐵人三項運動員練廢。

警察帶著這隊犯人跨進了監獄的大門，隨后只聽“咣”的一聲，大鐵門關閉了，那聲音很有力，仿佛“咚”地重重敲擊了一下方鴻的胸口。警察與監獄的工作人員交接完、簽好字后便解開了犯人們的手銬腳鐐，隨后監獄人員領著這隊犯人到了行李接收處取了各自的行李，然后一個雜役（為監獄工作的犯人）領著犯人們到了“寢室”。之所以說是“寢室”，是因為這住處就像是學校的宿舍，五層樓高，坐北朝南，陽光充裕，不過這幾個人分在陰面的一個房間。房間內是六個上下鋪，十二個床位，不過只有四個空鋪了，雜役把方鴻以及另三個人留在了這間房，并吩咐他們收拾東西鋪好床鋪后就開始盤板，之后領著另幾個人去了別的房間。

“嘿！這一來就盤板?。　币粋€五十幾歲賊眉鼠眼的人大聲說。一看他的面相，甭問，肯定是“花案”進來的。這人一看沒人回應便有些尷尬，邊鋪床鋪邊拍了下旁邊收拾包裹那個學生模樣的人，“你是大學生吧，看著不大啊，咋進來的？”

這個學生帶著眼鏡，身材消瘦，他禮貌性地回答：“大爺您好，我進來改造?！?/p>

方鴻和另一個人都笑了，這個被叫大爺的人故作生氣地說：“嘿！你是讀書讀傻了還是眼鏡該換了，我多老啊就叫大爺，叫李叔！”方鴻和另一個人又哈哈笑了起來，把氣氛也稍微弄活躍了些，幾個人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整理東西。

“我叫王剛，你們可以叫我剛子?！?/p>

“我叫方鴻?！?/p>

“你們就叫我老李就行了?！?/p>

“我叫……”

老李打斷了學生，“你就叫學生就行了，這里都流行代號。估計學生也沒幾個?！?/p>

“好的李叔！”

幾個人整理好包裹鋪好床鋪后就陸續盤板了，但盤了一會兒老李又憋不住了，看來是個話癆，“你們說這其它人都干嘛去了？”

“應該是學習去了?！睂W生說。

幾個人都笑了。剛子說：“你這是學習沒夠啊，還學習，不是勞改嗎？別提學習，我一開飯店的，算賬都頭疼。”

“就是學習去了！這里的情況我來之前都了解了，要學習烹飪、做家務、織毛衣、還有心里疏導課程之類的?！睂W生說。

“這是把男人變成女人啊?！狈进櫿f。

“這他媽不是熬人呢嗎，是不是還得讓我們生孩子?。　崩侠顨鈶嵉卣f。

剛子呵呵地笑，學生卻說：“有這個課程，孕婦體驗，以及疼痛體驗?！眲傋邮掌鹆诵β暎侠钜膊徽f話了。沒一會兒雜役過來了，領著幾個人去食堂吃了晚飯，監獄的伙食確實比看守所的好很多，自助餐盤乘好白米飯，可打四菜一湯，白菜湯加四種咸菜。幾個人吃完后就被雜役帶回來繼續盤板。大約晚上八點多，樓內漸漸地喧鬧起來，看來是犯人們下課了。方鴻幾個人也改為標準盤板了。

“織織織！織他媽的織！”一個渾厚的叫罵聲伴隨著踹門的聲音沖入寢室內。隨后一眾腳步聲叫罵聲以及坐床板的聲音。

“來新收了！”

“別他媽盤了，轉過來吧?！?/p>

方鴻幾個人轉過身下了地，對著靠窗右側下鋪的那個組長（寢室長）站成一排，分別做了自我介紹。組長簡單地介紹了下寢室內的人以及監獄的情況：整個監獄幾百號人，分為三個大隊，有三個大隊長（監獄工作人員）負責管理，每個隊長配一個雜役，每個大隊由若干個小隊組成，小隊以寢室劃分，由組長負責。介紹完后組長發給他們每人一本“勞改手冊”，讓他們坐在床上仔細研讀。之后整個寢室內除了方鴻、剛子、老李、學生，其他人都在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同時手里都在別扭地織毛衣。

方鴻翻看了勞改手冊，了解了服刑勞作內容，仿佛海上迷途的船只找到了方向。在這監獄里服刑，就像是在大學里學習，采用的是學分制。學分來源于必修課與選修課，刑期越長所需的總學分就越多，手冊內有相應對照表。服刑人員需從必修課開始學習，課程的順序可自行選擇，若總學分不夠抵消刑期，才可以學習選修課。若刑期內未修滿學分，將會根據所欠學分多少扣除押金甚至罰款以及在社會信用系統上扣除換算后相應分數。若提前修滿學分即可提前“畢業”。每項課程的教室位置以及注意事項手冊上均有說明。監獄內每半個月舉行一次評比，按時完成且成績優異者會獎勵學分。每一項課程起始時間以教室刷卡（即每個人手腕上的手牌）時間為準，無故遲到早退者系統自動判為不及格，中途放棄者非但得不到學分，還會在已得學分的基礎上扣掉所放棄課程學分的一半。如織毛衣這個必修課，2學分，學員必須在四十八小時內按自己的身材織出一件完整的毛衣，超時或質量不合格的將會被評為不及格，需要重修，遲到早退需要重修，若中途放棄將被扣除1學分，若評比優異者會有0.5學分的獎勵。

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一個胖子終于忍不住把半成的毛衣摔到了地上，大罵著：“這就是要給人逼瘋啊！折磨人啊！”說著走到了窗邊，“我現在終于知道為什么工廠有那么多跳樓的了！啊~這不是織毛衣啊，這是酷刑啊！”胖子沖著窗外大叫著。

組長起身踢了胖子一腳，大罵道：“別嚎叫了！誰他媽讓你吃那么胖，你要是瘦點是不是也能織完?！贝蠹叶己俸俚匦α?。胖子揉揉屁股，轉過身慢悠悠地撿起毛衣，坐回了床鋪，嘴里嘟囔著：“哎呀！今天是甭想睡覺了！”

坐在組長對面也就是靠窗左側下鋪位置上的一個中年男子笑著說：“你學學人家小蔣，不僅做的快而且還精，看看人家那毛衣上都有花?！?/p>

上鋪的一個黑瘦戴眼鏡的年輕人鼓了兩下掌，陰陽怪氣地說：“喬總說的好！這是給咱們立標桿呢！”

看來中年男子叫喬總，他沒有回應黑瘦眼鏡男，只是笑著搖了搖頭，繼續織著毛衣。不過順著喬總剛剛指出的方向，方鴻看到了一張足以掰彎直男的臉，白皙水嫩的皮膚，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尖下巴留著略長的頭發，只見他纖細的手指在飛舞的毛線針中穿梭，他的毛衣已經開始收袖口了?？吹恼肷瘢肿幽菑埓竽槣惲诉^去，仿佛一張精美的人物相被潑上了一灘豬板油。

“蔣妹妹~”胖子細著嗓子說，大家也都哈哈地笑了，組長罵著：“要膩歪滾出去！”胖子沒有理會，依然在小蔣面前扭捏：“蔣妹妹~我的好妹妹！你幫幫哥哥吧！求你了。”胖子拽著小蔣的衣角嘟著嘴撒嬌，那畫面直讓人渾身冒疙瘩。

不過小蔣好像并不在意被叫做“妹妹”，只是微笑著對胖子說：“我倒是很想幫你，但是幫了你就等于害了你，我們是來這里改造的，你要是不做豈不是浪費了這個寶貴的機會嗎？”那溫柔的語調，那深邃的雙眸真讓人無法抗拒。胖子還是依依不舍，組長大罵道：“自己干！這么多人小蔣幫的過來嗎！”

“就是！小蔣是咱們組的標兵，喬總欽點的，要是被你影響了怎么成，是吧三爺？”黑瘦眼鏡男說。

看來組長叫“三爺”，三爺沖黑瘦眼鏡男說：“得了，你趕緊織毛衣吧！”

“我說丁強，怎么哪都有你！”胖子說。原來黑瘦眼鏡男叫丁強。

三爺大聲說：“都消停點吧，不想睡覺了?。　?/p>

胖子怏怏地坐回鋪上織毛衣。半個小時后，陸續有人出去洗漱了，方鴻幾個人也跟著出去了，洗完后回來躺在床上，屋內逐漸安靜，十二點寢室自動熄燈，然后有幾個人拿著半成的毛衣到走廊里繼續趕工了，胖子當然在其中。

這久違的宿舍感覺并沒有給方鴻帶來許多美好回憶，他反倒是覺得這寢室內的人物關系似乎也有些復雜，不及多想，便朦朦朧朧睡著了，間或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