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淅瀝瀝的小雨打在青石和屋瓦上,奏著妙人的樂曲。
雨簾里走來一名少女,她身形曼妙,青煙色的曲裾隨風向后微揚,像從一幅還未曬干水漬的水墨畫里走出來一樣。少女步履不慌不忙,似在雨中散步;眉目如煙,青絲齊腰,略施薄粉,唇色染著杏紅,她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慵懶,清秀的容貌并不算驚艷,可是配上那似從骨子里散出隱隱獨立世外的出塵氣質,讓她整個人像是一汪遙遠仙湖之上的清澈湖水,擁有這世間獨一份的奇特美麗。
撐著油紙傘跑到一座大宅前佇立,她的手伸出,蜷曲的手指正要敲那扇大門,突然頓住。
時間好像靜止了,只聽雨聲敲著地面‘嗒嗒嗒……“,一陣寒風吹過,少女打了個’阿欠!‘,沒有遲疑地扣了扣門扉。
“誰啊?“大宅內傳來一聲虛弱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是我。“
門一下打開,印入江煙書眼中的首先是一雙眼窩深陷的眼睛,那雙眼睛里還隱隱有著沾紅的水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大小姐,你,你怎么回來了?“?少女笑得有些俏皮,那清淺的眼眸看著曲叔,浸透些暖意,說的話卻是一句寒暄的廢話也沒有:”曲叔,我娘病了,我來找我爹借點銀子。“
雨聲由小嘩啦啦地變大,將她的尾音蓋住。
大宅書房內,賬房算盤聲啪啪響著,江府的老爺來來回回地在案前走著,神色忐忑。新晉的江夫人柳依依,坐在堂上,手里抱著一個圓圓臉蛋,模樣粉嫩可愛的男娃。
“怎么樣了,還能堅持多久?”江老爺是個中年精瘦的男人,五官立體,能看出年輕時是個俊郎君,只是此時兩鬢有些發(fā)白,問出的聲音竟像一個暮年掙扎的老者。
江夫人不由地緊了緊朝著要吃糖的孩子,要緊地看了看江老爺,又看了看賬房先生。
賬房抬頭,擦了擦汗:“老爺,最多還能堅持兩個月了。”
“哎!”江老爺沉沉地嘆氣一聲,緩緩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兩眼無神地看向屋外那大雨,一時思緒萬千:到底是哪里出錯了呢……他白手起家,花了二十年,將江氏變成朝歌第一首富,期間沒有人知道他花了多少心血,手上沾滿多少骯臟。短短的兩年間竟一夕衰敗至此!兩個月,還有兩個月江家就快完了,這,怎么可能……到底是哪里出錯了,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錯了,江老爺難以相信這一切地喃喃自語“到底哪里出錯了……”
想著想著,突然一抹淡煙色的身影,從雨簾中刺入他的眼底。
他腦海一片剎白,驚心道:‘是啊,是從她開始,一切都是從她拒絕王太守的婚事開始,本來已經(jīng)談好,雖然那個太守六十有余,但同意娶她為主母,莫大尊榮,她若有出息,生了兒子自然是風光無限,若是沒有這個命,太守夫人也足夠她百年后入土榮光,這是一門對他們江家有利無害的好親事……但他的女兒,就像他的前夫人,他似乎從未看懂她們,還是她們藏的太深!明明是個養(yǎng)在深閨里,明明從來琴棋書畫拿不出手的廢材,明明是他想要隨時舍棄換取利益的廢子,在一個夜之間,得罪了整個朝歌城最不能得罪的權貴,自毀一個女兒家最重要的清白,讓王太守受到天大羞辱來退婚,并向天下告知她的如何失德失貞!用最快的速度把江家百年來最重要的船運生意徹底給斷送!還一把火差點燒燼江府,帶著她娘叛逃江府,在市井拋頭露面討生活,讓他成為整個朝歌城的笑柄!哈哈哈哈……就是這個殺千刀的女兒毀了一切!“
江承鈞渾身的戾氣越來越重,眼神死死盯著那個少女,手下意識地摸上腰上的軟劍,仿若那少女再上前一步,他就要大義滅親。
而少女恰好站在他不近不遠之處,保持著一個他差一點,就可以隨時可以劈死她的距離。
少女看了他一會,微微一笑,伸出手來:“你前夫人病了,借一百兩銀子與我。”
“沒有!”江老爺大手一揮,百種情緒縈繞胸口,仿佛下刻就要爆裂。
她似乎沒有聽到,只說她想說的:“我就借這么一次,你想好,你是借給那個你年少時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卻在病床上即將垂死的女子,而不是我。我們之間仇恨先放一放,如果你的良心不會痛的話……”說這少女看了如夫人一眼,如夫人垂眸側身,竟有幾分不敢看她的心虛。
江老爺一瞬怔了下,他的心不由地狠狠地被什么撕扯了下,腦海里想起年少時,桃李紛紛,他也曾意氣風發(fā),許諾過一生相守的女子。
“表哥,我想過了,我這一生要么一生一世一雙人,要么一生一世一個人,你若能做到一生只愛我疼我一個人?我就嫁與你。”
“我江承鈞起誓,我此生只愛林暮婉一人,若背信棄義,天打雷劈!”
恰時,一聲春雷驚響,打在他的心尖上,一時江老爺身形晃了晃。
江煙書頓了頓,找了個地坐下,自給自足地倒了口茶,看著這書房外早年她為他爹種的一顆青桔子樹,眨眼它已長這么大了,她眸光微轉,看向她親爹淡淡敘述:“你若不借我,我賣胭脂的錢到底不夠的,也只得去青樓賣身而已。”她頓了頓,帶著淡淡笑意:“我已沒了清白,自是不在意這點貞潔,但百善孝為先,我為母舍身,也算是一段佳話,興許會為我挽回點名聲。”她看向江承鈞,有些同情:“倒是你,妻女淪落至此,失德又失尊,嘖嘖,我看即將垮掉的江府還有誰人來助?”
“你!”江承鈞上前伸手,朝著江煙書扇去,卻被江夫人抱住。
“你不知廉恥!”江承鈞怒吼道。
江煙書挑眉:“那是什么東西?你有嗎?”
“……煙書,我求求你,你莫要再氣他了。”
“江府之恥!江府之恥啊!”江承鈞仰天長嘯,一把推開柳依依。
江煙書淺淺地看著他,不由掏了掏耳朵。
“我說,你借不借,不借我賣身去了。”
江承鈞一口血從口中吐出,江夫人見狀趕緊上前扶住,迅速從懷里掏出她的小金庫,上前拉著江煙書的手:“煙書,這錢你拿著,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但你爹平素對你也是嬌貴地養(yǎng)著,不曾虧待你,你拿著錢,就放過他吧!”
江煙書看了看柳依依的手,細皮嫩肉,與她娘那長繭的手那般不同。
她收回目光的一瞬,柳依依覺得手背刺痛,連忙拿開。
江煙書垂眸將銀票疊好塞入袖中,抬眼看了一眼吐血的江承鈞一眼,來的目的達到,她甚至一句話都不愿意說,只對柳依依點了點頭:“我果然沒選錯人,你是那些女人中最好的。”
說完她拿起傘,走向那片濛濛霧雨中,江承鈞覺得他這輩子的臉都被狠狠滴踩在腳下,抽出劍向前去,但卻被柳依依攔住:“承鈞!你莫要與她置氣了,兩年了,你還看不出她非常人!你想要江府亡的更快嗎!”
江承鈞面色一下褪紅,仿佛一瞬間被人抽去精血,劍‘哐當……”一聲墜落在地。
一直大氣不敢出一聲的奴仆們,看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帶著各色各異的神色,尤其是曲叔一時間竟出神,他是看著江煙書長大的,從小到大她比任何人都乖巧,比下人都沒有存在感地存活著,無才無德無聲無息,仿佛誰都能擺弄的玩具,怎么突然變成如今如此……陌生而不敢上前與之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