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湛那會兒并不是不辭而別，他離開的時候清秋還去送了他一程。

黎湛也不是出行，而是應戰而出。

流沙之東，黑水之西，有朝云、司彘之國。黃帝和嫘祖的孫子韓流業已成年，其父昌意身居若水，希望他能夠離祖輩近些，令他拿不死山作聘，迎娶淖子族的阿女為妻。

整座不死山，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聘禮，淖子族的族長言，他愿助韓流一臂之力拿下不死山，但是韓流婉拒了族長的好心提議。

淖子族崇尚武力，在族中男子娶親的習俗中，需新郎獨自獵殺一只猛虎，親手剝下虎皮送與新娘家。

家中為他定下姻緣，韓流無意違抗，不久便只身上了山，準備物色一頭吊睛黃額虎，誰知剛搜尋到老虎便讓傀儡發現了他，告訴了黎湛。

黎湛知道韓流，韓流卻不知道不死山。

然，待韓流了解之后，放不下面子，仍執意取之，為表決心，還親筆寫下戰書送來，約定：若是韓流勝，而黎湛敗，則黎湛需讓出不死山；若黎湛勝，而韓流敗，則韓流退出，永不過界。

這封信被韓流送到守山傀儡手中，轉交于黎湛之手。

說是約定，其實也不過就是起意爭奪罷了。不過，無論這戰書有無，既然有人來犯，黎湛便要前去將他們盡數驅逐。

約定那日的前夜，黎湛臨時來找清秋。

或許是冥冥之中真的會讓人擁有這樣的預感，清秋就曾聽人說某人的錢袋被蟊賊摸了去，而在三兩日前，失主還鬼使神差地整理過從不整理的錢袋，將里面重要之物，如路引一類拿了出來，還細心將銀票邊角理好，面值由大到小疊作一沓，銅錢又歸在一起。

黎湛低著頭走進來，先是沉默不語，然后在清秋的注視下，從懷里默默摸出一塊弧形玉佩遞到她手里。

那是一枚陰刻螭龍紋的玉佩，螭龍有雙線細眉，上線淺細，往往不易看出，下線明顯。

清秋能認出螭龍是因為從前自己住的屋上刻的獸頭就是它，圓眼大鼻，還有一對貓耳，螭龍好望，所以被刻在高處。

清秋望著手心里接過來的玉佩，又抬頭看看黎湛，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道她的小生似乎也是要開竅了。

“這是什么？”但清秋還是一本正經地裝著糊涂。

“是塊玉。”黎湛拎起掛在自己腰上的另一塊螭龍玉，指給她看：“我也有一塊。”

一左一右，合成一個圓形，這是一對的。

清秋故意有些嫌棄地托著它問黎湛：“黎湛，這該不會是你從墓室的隨葬里拿出來的吧？”

被誤會了的黎湛解釋起來仍是不急不緩：“不是，這是我自己的。”

“好。”

清秋也不多說些什么，就這樣收了下來。

明日就是韓流送來的戰書說的日子，這些天清秋也沒閑著，幫著磨洗兵刃，檢查傀儡是否完好。到時的韓流肯定不會自己一個人來，和從前來的那些烏合之眾不同，此次只怕會是場硬戰。

但清秋也不覺得黎湛就會敗，反而覺得比起那個毛頭小子韓流，身經百戰的黎湛，勝算更勝一籌，可是她也不敢浪費黎湛的心神，先收下他的玉佩，一些話等他明日凱旋，再與他說。

黎湛那天晚上還曾經問她，怕不怕黑？又怕不怕打雷聲？清秋從腦子過了一下就答，都不怕。

黎湛靜了靜，又問，如果他不在呢？清秋明顯很在意地一把捂住他的嘴，很兇地教訓他說，不許胡亂說話。

沒有聽到她的答案，黎湛還是問，清秋又想起從前的心境，賭氣地說，還是不怕，當你內心更為陰暗時，就不再懼怕眼前的黑暗了。

清秋說得豪氣萬千，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黎湛就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安靜的不說話了。

那個時候，抱著膝蓋和黎湛共同坐在山頂上的清秋單純地憧憬著，以后他們都會是這樣的日子，哪知，黎湛此去卻是一去不回。

彼時正值入秋，天氣漸漸清涼，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黃葉，樹枝上有的部位已經稀疏得禿了，露出已南下的鳥兒的巢窠。

清秋送黎湛和傀儡們一同前去。

林中靜謐，無人言語，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他們在半山腰時分開，黎湛在山前碰上韓流和他的人。

混戰之中，韓流本是不敵，連他帶來的人也打不過沒有痛覺，不知疲累的守山傀儡。

黎湛和韓流都知道勝負已分，沒有必要再打下去，正準備叫停時，韓流身邊的一個護衛卻用槍戟從背后扎進了黎湛的胸腔，一刺就刺入了心臟。

韓流也是一驚，回身一拳就打在那身邊護衛的臉上，護衛呆了有一瞬。但是黎湛已死，韓流聽了那護衛的話，命令他的人迅速將停止動作的傀儡也毀掉。

那一戰，黎湛不許清秋隨他同去，清秋就站在山頂上，身邊還有最后一個守山傀儡陪著她，看著底下的殺戮，黎湛一方陣亡，他自己也身死人手。

有一滴淚從眼里急匆匆滾落，挨著眼瞼劃過了臉頰，清秋卻覺得它是冰涼冰涼的，涼得和秋風里她的手手腳腳一般。

清秋原本打算，如果韓流膽敢上山來，不擇手段把不死山收入囊中，她便讓韓流死在黎湛布下的陷阱里，有去無回。可是后來卻帶著他的人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清秋久久等不到韓流，此事只得如舟行淺灘，無奈擱淺。

黎湛下山前曾說過，讓她好好留在不死山，和傀儡一起，先替他守著，等他回來。可是他注定是食言了，而清秋如果離開，也可能因為各種緣故回不來，那么就是她自己不能信守諾言。

往后的日子里，清秋漸漸活成了當年黎湛的模樣，打扮得像個獵戶，背負長弓，腰上藏著各種利器，閑時在山林中行走。

傀儡術，清秋不會，也好在以后的數十年間并無人來犯，黎湛留下來陪她的那個唯一的傀儡，如果手手腳腳損壞了，清秋便操起工具為它粗粗地補一補，竟也能維持到了現在。

從黎湛走后，清秋便又開始數著四季，算著年頭，隨后發現自己仿佛習得了世人夢寐以求的長生不老術，她猜準是不死山的緣故，所以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明明看著沒有多大年紀的黎湛居然會忘記自己以前的事，原來那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了。

清秋重復著黎湛從前的日復一日，加之無外事外因，自身也未見衰老，竟絲毫不覺空長了一把年歲。

開始時，清秋還會偶爾想著如果沒有不死山，黎湛怕不是早成了個小老頭子，哪里會有第一次見他時的少年模樣？

初見黎湛時，他稚氣未脫，也不似朝云國里油頭粉面、整日里只知玩樂的公子哥。想當初冬兒心智未全想學他們，還被她訓斥了一番。

男兒生當鑄就千秋功業，名留青史，資父事君，曰嚴與敬。孝當竭力，忠則盡命。豈能只顧容貌好壞？

后來，想著想著，清秋便也趨于麻木了。

事情就這樣，直到了有一天，清秋碰上了路過的咸陰山神，他提醒清秋說，這個地方哪有什么神澤，最多不過是山清水秀，容顏不容易見老罷了，陽壽長短從來都由陰司決定。

從前有仙人任命黎湛守護不死山，他也的確活過了普通凡人正常的年歲，那么按說閻羅王的生死簿上不該有黎湛的名字，而他既然身死，那定是有另外的原因。

清秋像是從咸陰的話里明白了什么。

咸陰與她說，可以去陰司查看生死簿，可是現在清秋不能獨自前去，一來身份不正當，二來她要看守不死山，而去往陰司，路途遙遠不說，畢竟是天上管著的，條條框框也十分麻煩。

當時咸陰趕著去西王母處赴宴，耽擱不起，就親自寫了封信由青鳥送回了不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