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中午，頭頂上六月的日頭撲在臉上身上，何希穿過校園里有名的櫻樹林，這曾經藏匿過無數對小情侶的悄悄話、遮擋住無數對小情侶的小親昵的小樹林，繞到雕塑旁的竹林里，這是她發現的一個極為隱秘的小空間。

在這里，她要打電話給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媽媽，生日快樂!”何希說，這聲音從她嘴里說出來，輕柔得嚇人。

“哦，嗯，嘿嘿?！彪娫捘穷^的母親顯得有些拘謹和羞澀，她接電話時常常這樣。

“跟你說過有什么事在微信上說就好的，不用打電話?！眿寢尳又f。

“我打電話不額外收費的，媽，我也跟你說過?！焙蜗Ｄ托牡鼗貞?。

“打電話…我也不知道說啥…”

“沒關系，我能聽聽你的聲音啊，省的我惦記你。你最近怎么樣啊，媽，要吃好喝好，照顧好自己。

還有啊，要早點睡覺，不要熬夜看電視，一個人在家要把門窗鎖好，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我最近課很少，一定會接的?！?/p>

“嗯，知道了，有什么事我給你發微信就好。”

“好吧，但是我有時候在復習功課可能收不到消息，一旦看到消息，我會立馬回復你的。”何希說，“爸爸最近有沒有回家?”

“這月休班回來一趟。昨天早上坐火車回去了，現在應該還沒到?！?/p>

“你們沒吵架吧，你有什么意見可以跟爸爸好好說說啊，不要上來就挖苦責怪嘛，他就是那種內向、沉悶的性格，但也不是不懂道理的。”

“他懂個啥!呆子似的!我跟他沒得說，耳朵硬的很，讓他干活他只答應不動彈，休班五天，衣服最后一天才洗出來，地沒拖，紗窗沒換，油煙機沒擦。你訓我干什么，訓他啊!

掙錢掙那么少還不體貼人。這都在單位干了多少年了，禮不會送，馬屁不會拍，呆得像塊木頭，跟他說了多少回了，死性不改，就算為了我們這個家就不能改變一下自己?

不算這個，小李母親去世了，她老公還帶她出去旅游散心，你爸呢，你姥姥去世之后，我有多難過，可他管我死活嗎？

也就是我脾氣好，還愿意跟他，換了別人當他媳婦兒，早就跑了十八回了。”母親終于也像往常一樣，在電話里抱怨起來。

“對不起媽媽，我回頭好好跟爸爸說說。

你不要傷心，你還有我呢，我會努力學習的，我以后也會掙很多很多的錢，我以后也會更加關心你。

這些年，你一個人拉扯我們長大，真的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但你放心，你不會白受苦的。我會有出息的，我可以保護你，可以撐起這個家!”何希噙著淚說道。

“嗯，好孩子，你以后千萬別學你媽這個樣子，吃苦受累誰也瞧不起；也千萬別學你爸那個樣子，老實巴交，不知變通。”

“誰瞧不起你了？媽，是不是奶奶她們又刁難你了，是不是嬸子大娘們又給你臉色看了？你告訴我，我叫她們好看！我罵死她們！”

“還是我閨女好，知道保護媽媽。你奶奶前幾天又把我們都叫回老家收贍養費，你說哪有那樣的母親，不僅不給兒女出一分錢，反過來還問兒女要那么多贍養費?，F在我們生活寬裕一些了，倒也無所謂?？墒钱斈晡覀兦妨艘黄ü蓚臅r候還要從牙縫里省吃省喝把錢把好吃的都拿給你奶奶，她竟干那些火上澆油、雪上加霜的事！一碗水端平也就罷了，每次回老家，干活的總是我，其他那么多兒子兒媳就都吃吃喝喝、聊天玩牌！本來我就頸椎疼，給她洗了兩筐子衣服疼的更嚴重了?！?/p>

“媽，辛苦你了！去醫院找大夫看看吧，拿點藥膏抹抹，好的快一些。

以后你不想做的事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拒絕。我們是老實，但不公平的待遇絕不接受！

我大了，可以給你們撐腰了，以后也會更有出息的，你們就快熬出頭了。”

“小希啊，媽媽也就只能靠你了。你爸只會息事寧人，讓我別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倒是個老好人，拍拍屁股就去外地上班，甩個爛攤子給我。還不是他不討你奶奶喜歡，我才跟著遭罪的？

你看誰家兒媳婦不是被婆婆供著養著給掏錢買房買車？誰家當媽的不給兒媳婦看孩子的？”

“媽，我們不稀罕。我小時候有姥姥愛就夠了，我們憑著自己的本事也能變得強大，到時候讓奶奶后悔自己有眼無珠，讓笑話我們的嬸子大娘和那些亂七八糟的親戚都來跪舔!”

“有志氣，我等著！”母親受到了極大的安慰，欣慰地說：“為了你，媽做什么都值了，只要你有好的生活，我就當積德行善了。”

何希的嗓子哽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好了，時間長了別扣電話費了。沒什么事就這樣吧?！蹦赣H說，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來似的，囑咐道:“這些話你一句也別跟別人說啊?！?/p>

“你說過，家丑不可外揚，我從小就知道?！焙蜗５吐曊f，然后眼睛直直地盯著手機上通話的時間知道母親掛掉電話，那一刻，一滴眼淚突然就滴在手機屏幕上。

她擦干凈手機，站起身來，突然感覺頭很重很重，壓得肩膀抬不起來，周圍一片昏暗，她落寞地走出竹林，在通往圖書館的路上艱難地挪動著。

午休時間，路上沒有幾個學生，陽光刺眼，照的人喘不過氣來，她就那樣迎著太陽走啊走，仿佛走不到盡頭。

一只胖手推了推何希的胳膊，她恍惚的目光才勉強聚起焦來。

圓圓眼，嬰兒肥，小豬鼻，這不是舍長嗎？原來已經在圖書館了啊。

“打起精神來，希哥！你怎么也看書偷懶呢！你是宇宙最強我希哥??！”舍長舉起胖拳為何希打著氣。

何希不理他，把冰塊臉翻了個面。

舍長又冒到何希面前，念咒道：“距離考研還有7個月，距離保研面試還有4個月，距離考試周還有一個月，距離計量經濟學考試僅有兩周，距離教師資格證考試僅有一周！”

何希沒有任何反應，閉上了眼睛。

“希哥，你知道嗎？我好焦慮啊，我需要你的激勵！我媽今天又給我打電話了，她有事沒事就來問我學習成績，還幫我算了三年的學分績點。她跟我說就以我這干干巴巴的成績，以我這慵慵懶懶的性格，讀研不適合我，又讓我專心考家鄉的公務員。

真是氣死我了，從小到大總是插手我的學習，幫我做各種決定，我這都21歲了，還這么優柔寡斷，都怪她們!”舍長嘟嘟囔囔起來。

“閉嘴!我不是你們的垃圾桶!我也不是什么大哥、學霸、鋼鐵俠!”何希突然怒道。

舍長愣了一下，然后慌亂地比劃著：“噓！都學習呢！”

“那你也去學習??！求你做好自己!不要綁架別人!”何希分貝不減，在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下，收拾書本，扛起背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走在路上，馮桃的電話又撥了過來，何希知道她定是又遇到了什么煩心事，不然不會來找她，索性就掛掉了電話。

可馮桃又打了過來，何希接通了電話，默不作聲，只聽電話那頭在響:“希哥，我今天又和忠哥吵了一架，你知道嗎?他居然在我身邊安插眼線，怪不得我一去參加模特比賽他就知道了，還說我不檢點，不自重！我參加比賽光明正大，他根本不懂藝術，不懂我的愛好，不懂我的追求！氣死我了！”

“我跟你說過，長痛不如短痛，要分手就干脆一些，別和不懂你、不尊重你的男人糾纏，你不聽；我也跟你說過，好好溝通，情侶之間需要相互磨合，你也不聽。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我討厭沒有意義的抱怨，我討厭無力改變的現狀！”說完何希掛掉了電話，又躲進竹林里。

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遠處的燈光在她的眼睛里融化成一顆一顆的張開手臂的星星，仿佛想要擁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