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孫岱峰近乎赤裸裸的打量目光，孟漁不由得也是心里一動，想到記憶中自己對于大唐這個時期那點可憐的認知，總算是想起了一段文獻對大唐初期政治生態中的大家族記述——

據李慈銘在他的《越縵堂讀書記》中，是這樣寫道：

“唐之世家，自以滎陽鄭氏、河東裴氏、京兆韋氏、趙郡李氏、蘭陵蕭氏、博陵崔氏六族為最。”

也就是說，這兩個少年郎，一個蕭姓，一個楊姓。

楊姓就不用說了，在整個隋唐兩大朝代，楊姓都是無出其右的皇家姓氏。楊堅、楊廣以及楊麗華、楊貴妃，哪個不是聲名赫赫。

而蕭姓，除了名列初唐六大世家之列，一直都是幾個朝代的頂級門閥士族之一。早在南北朝時期，同樣也是不可小覷地出過一脈相承的兩朝皇帝齊武帝蕭賾、梁武帝蕭衍等皇家姓氏。而且即便到了大唐一朝，蕭氏一族依然還是貴不可言，即便是李世民見了當時的蕭門頂梁柱的蕭瑀，他也要對其尊稱一聲“姑父”。

至于孟漁為何會對這幾個相隔幾百年的皇帝及其皇族之事，記憶猶新，說到底也還是因為圍棋的緣故。

因為，即便是不熟悉歷史，但只要喜歡圍棋，就不可能不知道梁武帝蕭衍這個人對圍棋的癡迷故事，以及他對圍棋的大貢獻。

所以，現在面對這兩個主動送上門來的兩大皇姓少年郎，而且還是自己遞名帖過來，孟漁就不可能不朝這兩大頂級門閥士族方面去想。

要知道，如果他二人真是這兩大皇姓中人，單憑這一張名帖，現在不過浮萍般任何人都可以隨時將他碾壓的孟漁，可就算抱上了一條驚人的大腿靠山了……

想著，他忽然惡作劇地盯著孫岱峰，晃了晃手里的名帖道：

“孫先生這么看著學生手中名帖，莫非是與這名帖上的兩位小哥兒有故？”

什么，孫岱峰沒提防孟漁會突然發問，嚇了一跳，馬上扭臉轉過頭去，忙不迭地矢口否認道：

“孟公子真是說笑了，人家連正眼都沒瞧我一眼，我們又怎可能是故交呢？”

看到孫岱峰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慌張模樣，孟漁心中的疑竇，莫名其妙的便又浮現上來，口中不由得又冒出一句話來：

“孫先生，老實說我很想知道，你是地雷嗎？”

地雷？孫岱峰哪里聽過這樣的新詞，竟一時愣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孟漁，漸漸警醒起來，張口就是反問道：

“孟公子，何為地雷，聽上去像是某種兵家之物，你到底想說什么？”

其實，孟漁話一出口便后悔莫及，很想當場給自己一個嘴巴。

這么敏感的話題，在這么敏感的時候說出來，這不是沒事找事白送人把柄嗎？

怔忡半晌，他忽然想起在一本閑書里看到的一個關于大唐野史傳說，定了定神，于是一笑道：

“學生說什么雷了么？孫先生聽錯了吧，我是問先生久居這長安城外，不知晚上是否聽到過這野外夜里從地底發出的那種奇怪的轟隆聲，聽上去就像天上的雷在地面上打滾的那種雷音！”

噢——

孫岱峰頓時松了口氣，揚眉笑了，然后頗有同感地點頭道：

“原來孟公子說的是那些莊戶農家口口相傳的民間怪談呀，你還別說，在下有次跟著主家去他的封地看莊家長勢，夜里住在黑黢黢的莊戶中，好像還真聽到過有種隱隱的雷音滾過，”

“嗯，我記得主家似乎還——”

說的這里，他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說得似乎太多了，而且好像還說了什么不該說的，一下子懊喪地閉上嘴巴，瞪著孟漁看了兩眼，然后哼了一聲，再無任何言語，恨恨地扭頭再也不看他一眼。

其實孟漁也沒想到孫岱峰會這么大嘴巴，該說的不該說的一時興起嘰里咕嚕全倒出來，弄得好像自己在套他底細似的。

不過轉念一想，不是嗎？

自己這話里話間，潛意識中不就是這樣想的！

孟漁不覺也有些尷尬起來，揉揉鼻子，也做起了悶頭葫蘆。

好在這不尷不尬的棋迷見面會已近尾聲，沒坐一會兒，就有執客將兩人引回到了對局室，然后就直接鳴鑼開局了。

還別說，對面的孫岱峰，一聽見鑼聲響起，就像戰馬聽到了沖鋒號響似的一下子坐起身，原本松松垮垮的精神面貌也跟著抖擻起來，深深地吸口氣，扭頭看了一眼開始沙沙落下的沙漏，抓起一枚棋子，看也不看孟漁一下，啪地一聲打在了棋盤上。

下棋之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習慣和氣勢。

一般高手，都能從對手臨局時的下子手勢、表情甚至一個微小眼神，看出他的一部分棋的內容甚至棋力來。

而在已經交過手的這十個對手中，讓孟漁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是那位第四個出場的少女棋士，一個就是眼前的這個孫岱峰了。

因為，這個孫岱峰，實在太像一個戰士了！

他坐在對面，不出手時，給人感覺就像一個發蔫的老實人。而一旦出手，頓時就像突然膨脹起來的力士，那種突然暴漲的精氣神，能把人嚇一跳。

而更讓孟漁警醒起來的，還是這孫岱峰表現出來的一種求戰甚至久久等待之中渴望一戰的氣場。

這種氣場，通常情況下只有高手身上才會擁有。

也只有這種氣場，才會在瞬間能將一枚棋子，在棋枰之上拍出一種只有圍棋對局中才有的那種氣合之感。

什么是圍棋中的“氣合”？

簡單說來，比如在第一輪第四場的對局中，那個少女棋士獨有的下子氣勢，就是屬于她的個人專屬“氣合”。

氣合不是氣場，氣勢，但氣合中一定包含著無言的氣勢和氣場！

當時的對局，從孟漁下出的第一顆棋子開始，那少女棋士便開始故意跟他反其道而行之——

孟漁以標準棋士專業而優雅的拈子、布子手勢下子，并在不影響對手的前提下讓棋子與棋枰在接觸的瞬間，發出圍棋對局特有的悅耳敲子聲時，少女棋士是怎么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