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溪出生的那會兒，他們從未想過她日后會成為醫生，想著要將一切好的東西都給她，讓他們的小公主快樂成長。

小時候，她很喜歡畫畫，畫得很好，她母親以為她以后會成為一名畫家。

他說，“你母親一直以為你會成為畫家，現在也好，醫生沒什么不好。”

簡溪壓下心中的微動，開口道，“那時我也想以后成為一名畫家，而我最想畫的就是全家福。”

小時候，她經常畫畫，為了讓她好好畫畫，四歲的時候開始，媽媽就給她請了老師，甚至還在家里專門整理了一間畫室。

然而，學了幾年后，她再也沒有堅持。

也許，因為畫畫讓她回想起往事。

又或者，她已經不想成為一名畫家。

后來，在國外的時候，她也學習了一段時間的油畫，為了減壓，也為了練習。

但，她再也沒有畫畫。

“我和你母親一直覺得你很聰明，有時候擔心這樣聰明的你，到底是好事，還是不好？”他回憶起過往，“你母親很聰明，當年的成績很好，卻因為聰明有不少煩惱，她一邊開心，又一邊擔憂。”

她能理解，因為聰明，總會錯過很多有趣的事。

同樣，因為聰明，任何事都能輕易弄明白，反而不好。

“可是你比她厲害。”

“不，不是這樣，如果她愿意，她會成為很厲害的醫生，比我厲害多了，只是她不想，而且因為家庭，她放棄了很多。”

他記得，當年的她，天資聰慧，院里的老師總說她是他們見過的最有天分的學生，后來實習時，那些醫生也是這樣說。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厲害，厲害到自己望塵莫及。

可是，因為他，因為家庭，她隱藏了自己的實力，甚至放棄了很好的未來。

如果問，他有沒有后悔？

肯定是有的，他后悔沒有多陪著他們母女，后悔沒有見她最后一面，后悔這些年和孩子的分離……

有時候，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曾經他犯的錯，所以他才會生病，感染這次的疫情。

其實，他早就想好了，要去陪自己的妻子。

可是，他又放不下這個女兒。

從小到大，他都在忽視，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職責，甚至，他不配成為一名父親。

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很愧疚。

明明想要彌補，卻什么都做不到。

她畢業的時候，她實習的時候，正式成為一名醫生的時候，分手的時候……他都知道，但他沒辦法陪在她身邊。

他一直在想，到底要經歷什么樣的事，才能面無表情的承受那一件又一件事。

也許，當年的打擊對她很大。

所以，哪怕過了十幾年，她都沒有放下，甚至讓她這一生都變得讓人心疼。

“溪溪，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所以你恨我，我能理解。”他覺得自己真的扛不過去了，可他不免有些遺憾。

如果他真的走了，她該怎么辦？

難道，又要一個人？

簡溪心里難過，低著頭，儀器上的數據不斷跳動著，滴答作響。她很難解釋這種難過，一如當年看到自己母親時的場景。

病床上的人，面色蒼白，容顏蒼老，似乎突然之間，他衰老了許多。

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對以前的事后悔？

是不是，只有當生病了，才知道另一個人在病痛中的折磨？

是不是，只有在失去以后，才會哭得遺憾？

她想不明白，如果他現在后悔了，當初怎么就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她張了張嘴，“當年，我去找你的時候，你知道媽媽病得很嚴重嗎？”

“我……”他知道妻子感染，卻還不了解情況如何。

那時候，感染很嚴重，治療起來也很麻煩，醫院里都是病人，身為醫生，他只能去查看其他的病人，至于自己的妻子，只能等他忙碌過后才能去看。

誰曾想，就是因為這樣，他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只是，那時候，當他趕過去的時候，就看到女兒哭得一塌糊涂。

見到他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感動，也沒有喊他，只是冷漠的看著他，然后，指了指里面的病床。

至今，他都還記得她當時的話。

她說，“你為什么不來？你知道媽媽多痛苦嗎？你知道她死了嗎？”

他看到她的眼淚不斷落下，嘴里的話不成語調，她大聲喊著，“我沒有媽媽了，所以，有沒有爸爸都無所謂了！”

那一年，她才七歲。

小小的一只，哭得格外傷心，仿佛全世界都拋棄了她。

然而，他沒走時間安慰她，只是快速的看了一眼閉上眼睛的妻子，又匆匆忙忙奔赴戰場。

他，連妻子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甚至，連葬禮都沒辦法參加。

等到事情結束后，他才知道，那個小小的女兒離開了家，他很清楚她恨他。

因為，他也恨自己。

這一生，他救過無數人，卻沒能救下自己的妻子，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美滿的家庭一夕間破碎。

他艱難的抬起手，“我知道你媽媽病了，卻沒辦法去看她一眼……”

簡溪眼底有憤怒，卻定定的看著他，他很瘦，原本很高的個子，因為疾病，卻顯得瘦弱無比。

她心里難過極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就這樣站在這里，眸中含著淚，咬著嘴唇。

“你后悔嗎？”她又問了一句。

他閉上眼睛，后悔嗎？

怎么不后悔？回到家的那一天，他腦子里亂極了，家里落了不少灰塵，除了他，沒有其他人。

是啊，妻子離世，孩子走了，整個家，就只有他一個人。

可眼前，似乎總會出現以前的畫面。

小小的女兒趴在地上畫畫，妻子在一旁看看著，然后，一大一小鬧了起來。

原本安靜的房子里，立刻充滿了歡聲笑語。

他還看到，女兒坐在餐桌前，妻子在做飯，等待著他回來。

……

然而，很快，這些如煙消散，面前依舊是那個落滿灰塵的家。

妻子不在，女兒也不在，就剩下他一個人。

他打掃了房子，可家里依舊冷冷淡淡。

他怎么不后悔，看到妻子的遺照時，他難過極了，曾經深愛的人，如今天人永隔。

曾經，他所喜愛的女兒，現在不知道在哪里。

如今，當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難過有，遺憾有，自責也有。

他的女兒，原本該是最可愛，最愛笑的孩子，現在零散變得清冷異常。

簡溪看著他，神色復雜，“不要多想，雖然你的情況特殊，但還有救。”又淡淡的補充了一句，“我曾經恨過你。”

她說的是，曾經恨過你……

他不可思議地睜開眼睛，喃喃自語，“恨我也好。”

“可我現在不恨了，我只想你活著！”

……

離開病房后，簡溪靠在門邊的墻壁上沉思了許久，還是第一次說出這些話。

以前，她確實很恨他，明明她找過他，可他卻沒有去看媽媽，最后更是導致她的死亡。

成為醫生以前，她一直以為，如果當初他去看了媽媽，也許她就不會死。

等她當了醫生，看到手上的病人時，才意識到這世上有很多的無可奈何。

不是每一個病人能夠搶救過來，不是每一個疑難雜癥都能攻破，不是每一次出手都能起死回生。

因為，從一開始，生命的長短就不在醫生的手中。

作為醫生，可以緩解痛苦，可以醫治疾病，但有些病癥，依舊束手無策。

醫生，縱然對生命保持著敬畏之心。

可，這并非意味著醫生說無所不能的存在。

這棟樓里，病人無數，還有不是重癥和危重癥的病人，他們有的人可以活著回去和家人團聚，有的卻不能。

不是他們不想，而且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