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共兩張板床,并在一起。醉漢雙手交叉在胸前,坐在其中一張床上發(fā)呆。跛腳少年盤著腿坐在另一張床上,跟醉漢面對著面。少年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醉漢撕了一張海報,但那不是他在意的一張,所以根本沒有埋怨他。
醉漢扯了扯身上的半截裙,質(zhì)問:“為什么把我搞成這樣?”
少年笑道:“嘿嘿,你的衣服被暴雨泡了,我給洗了,現(xiàn)在正在外面曬太陽。我跟老戴的褲子你穿不了,只好給你穿一條我姐的裙子,總比不穿強吧——但是你要保證別給她弄臟了……我覺得這一身挺好,跟芭蕾舞演員一樣漂亮。”
“這是個什么……地方?”他本來想加個“鳥”字,脫口而出之際又吞了回去,不過語氣中卻有明顯嫌棄意味。
“這是我家呀!”少年一點沒有覺察醉漢嫌棄這里,回答得挺自豪,并愉快地自我介紹,“我叫亮子,今年15歲,跟老戴住在一起。老戴是我爺爺,一個足球迷,跟你一樣也是一個酒鬼,但是他從來不喝醉。我還有一個姐姐,可有本事了,在卓雄大學外語系念書?!?/p>
醉漢對少年和他的家庭一點興趣也沒有,轉(zhuǎn)身朝向那面留著很多方孔的墻,透過方孔眺望外面。他看到自己的衣服在一條繩索上晾了長長一排,最刺眼的是那件印著9號的橙色球衣,在風中飄呀蕩呀……
亮子也爬了過來,學著醉漢的樣子把目光投向外面。
“你叫什么名字?”
醉漢沒有絲毫反應。亮子晃著手掌割斷了他的視線。醉漢一臉厭煩,回頭瞅瞅亮子,依舊沒有回答,又把頭朝向窗孔外。
亮子拿他沒有辦法,無奈地說:“好吧,那我叫你叔叔。”
醉漢不高興,說道:“說什么蠢話,我才23歲——隨便吧,反正我很快就走了?!?/p>
亮子鬼鬼一笑,伸手摸了摸醉漢下巴底下的胡渣子。
“你逗我呢,只怕你說你32歲都不會有人信?!?/p>
醉漢將帶著太陽暖味的衣裳穿回身上,襯衣、西褲配皮鞋,有幾分英氣。他在這里一刻也不愿意多呆,擰起行囊便往外走,跨出來的時候沒有留意低矮的門楣,哐當撞上了額頭。
老戴在屋檐下的爐灶上炒菜,亮子蹲在一旁,托腮眼巴巴望著鍋里。聽到醉漢撞了門楣的聲音,兩人不約而同朝他瞄了一眼,然后又回到先前的狀態(tài)。
“我走了?!弊頋h輕聲說了一聲,算是告別。
“要不要嘗嘗我的手藝再回家?”老戴熱情地挽留。
“家?我不回家。”醉漢嘟囔一聲,臉上寫滿憂傷。
老戴把鍋鏟撂給亮子,走到醉漢跟前。亮子圍著爐灶,一陣手忙腳亂。
“那你要去哪里?你錢包里一毛錢也沒有?!?/p>
醉漢下意識捂了捂褲袋,愁眉緊鎖,嘆道:“是呀,我已經(jīng)沒有錢,身份證還押在酒店里。”
“沒有錢,沒有身份證,還無家可歸,你要在華陽怎么混?”
“這是我自己的事。”醉漢嫌這位素昧平生的老頭管得太寬。
老戴指了指屋檐,笑道:“同在一個房檐下,也是緣分。如果你愿意,不妨考慮跟我們住一起……”
醉漢沒有作聲,顯然他不愿意。他瞅了瞅周圍的環(huán)境:身邊是一輛銹跡斑斑的堆放著廢品的三輪車,面前是三十年以上樓齡的老舊小區(qū)(從老氣的建筑風格和墻面斑駁破敗程度不難推測),身后是依著小區(qū)圍墻搭建的一律棚戶——共有5間,老戴和亮子家占據(jù)了最靠右邊的一間。醉漢挑嘴笑了笑,然后邁開離開的大步。
老戴急了,張開枯瘦的雙臂攔在醉漢身前。
“要走可以,但是我們要先捋一捋賬。昨晚為了救你,我們搞砸了一樁大買賣,這筆賬應該記在你的頭上。住宿、護理和誤工費,你至少也欠我們好幾百,還喂了你兩粒頭孢,那算是白送的添頭……”
“你想訛錢?”醉漢胸腔涌起一股怒火,轉(zhuǎn)念一想,忍不住輕蔑一笑,“老糊涂,你難道忘記了——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
“你是沒有錢,但是你年輕力壯,有的是勞力?!崩洗饕贿呎f,一邊轉(zhuǎn)身走回爐灶旁,接過亮子手上的鍋鏟,“我們一老一殘,假如你不認賬,我們也拿你沒轍,大不了認倒霉唄,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我們又不是沒聽過?!?/p>
醉漢吐口氣,突地垂下了頭,將腳邊一個半癟的易拉罐踢出八丈遠。
醉漢推門進屋,這次他弓著腰,特意對門楣留神。
屋里是一盞三十瓦的白熾燈,燈光昏黃。亮子已經(jīng)在板床上睡著了。老戴正在吞服藥片,額頭滲出汗珠,眼角掛著老淚,那模樣比孩子吃藥還可憐。見醉漢進來,他朝順子那邊擠了擠,然后關(guān)掉正播著足球節(jié)目的收音機,準備睡覺。
“沖個涼還得跑幾百米找公廁,我真是大開眼界了!”
醉漢一邊傾吐內(nèi)心的憤懣,一邊朝里面那張鋪走去。屁股還沒有落地,他被老戴叫住。
“你過來,這里才是你的床鋪?!?/p>
老戴輕輕拍著自己身旁的位置。
“明明兩張床,為什么要擠一塊兒?”
醉漢極不樂意,嚴重懷疑眼前的老家伙有特殊癖好。
老戴解釋說:“因為那一半屬于我孫女。她叫小禾,很本事,大學生,學外語的,嘰里呱啦我都聽不懂,呵呵……她一個人在卓雄,我們已經(jīng)127天沒有見面。不過這次回來就放暑假了,她可以住上一段時間——啊呀,小禾不在家的日子特別漫長,特別冷清?!?/p>
醉漢有些詫異。老人把孫女離家多少天一口說了出來,不知道是他信口開河,還是真計算得那么準確。
“你們一家子為什么就住一間屋子,旁邊不是還有好幾間嗎?”
“雖然是破破爛爛的棚戶,但是總要花錢租的。沒人租,人家情愿拿來養(yǎng)蜘蛛。我是想租,可是我們撿破爛也掙不了幾個錢,就這么一間湊活著過吧?!?/p>
醉漢終于理解為什么老戴要訛他錢了,貧窮就是魔鬼。他很想單獨睡一張床,但是拗不過老戴,只好轉(zhuǎn)身回到被安排好的位置,委屈得很。
老戴“豁”一聲拉起簾子,屋子被一分為二。
“這邊才是我們的三人間,不要越界,尤其是我的孫女在家的時候,可看清楚了,可聽明白了……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方杰。”
“這名字好耳熟。光是華陽城怕就有成千上萬個小杰,怎么可能不耳熟,呵呵……”
“你們真是收廢品的?”
“又不是什么光榮的職業(yè),難不成我還要冒充?”
“深更半夜收廢品?還說我毀了你的大買賣,騙我的吧?”
老戴沒有回答,從床頭摸出一個酒壺,打開聞了聞,再把蓋子蓋上,心滿意足的關(guān)掉燈。
方杰認為買賣這件事純屬子虛烏有,所以老戴啞口無言。
“有人偷了廠里的東西,當廢品賤價賣給我們,因為見不得光,所以約定夜里十二點接頭,不料趕上一場暴雨,又攤上一個醉鬼倒在暴雨里……今天上午我找那人解釋,結(jié)果挨了一頓臭罵。哎,當時我安慰自己,買賣泡湯罷了,至少做了一件好事,不過看起來這個醉鬼并不感激我們,至少我沒有聽他說過一個‘謝’字……”
“啪!”響亮的拍蚊子拍到臉上的聲音。
方杰驚叫:“有蚊子!”
“一驚一乍,不就是幾個蚊子嗎——點了蚊香的,安心睡吧?!?/p>
黑暗里,細細一聽,嚶嚶嗡嗡,那不是一只蚊子,一支軍隊,方杰頭皮發(fā)麻,今夜注定不能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