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禾暑假的第一夜。夜已深沉，大半個城市已經入睡。棚戶里早已經熄了燈，亮子時斷時續的鼾聲和蚊子在耳邊的嗡嗡挑釁聲讓方杰睡意全無，索性悄悄支起身來。他本以為足夠小心謹慎，沒想到還是驚擾了同一張床上另外一頭躺著的老戴。

“深更半夜不好好睡覺，你做什么？”

“心里煩，出去透口氣。”

方杰一面說，一面已經摸索著下了床。

“動靜小點，出門往左手邊。”

不知道老人的提醒重在前半句，還是后半句。下床以后往左是出門，往右是小禾的“房間”，方杰清醒得很。

房門被打開一半，透進一縷如水月光。不知不覺又到月圓的日子，方杰煩躁的內心被難以言表的孤獨感填滿。直到月亮躲進愁云里，方杰這才有了一絲倦意。

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方杰再次醒來只是凌晨兩點附近，剛準備翻身起來，又被老戴那一雙夜貓子眼盯上了。

“心里還煩？”

“撒尿，行不行？”

老人依然叮囑道：“出門往左手邊。”

方杰不耐煩地說：“知道！”

當方杰第三次支起身子的時候，這下輪到老戴不耐煩了。

“瞎折騰個啥？”

“你果然是不用睡覺的。”

方杰重新躺了下來，這次他不是真的想要起床。

“你是不是擔心我對你寶貝孫女意圖不軌？”

“出門往左手邊，我得時刻提醒你。”

“我沒見過像你這么討厭的人，但你是個稱職的爺爺。”

“好好睡吧，再廢話天都亮了。”

蹬起三輪把小禾載到新世紀陽光廣場成了方杰的日常工作。

到達目的地，方杰很自然地將目光投向那幅巨型樓體海報。小禾晃動手臂遮擋方杰的視線。面對搗亂的小禾，方杰自然還是那張拉長的臉。

“微笑很難嗎？陽光明媚的早晨不是很美好嗎？馬上投入一天的工作啦，哥們兒，我們來擊個掌吧！”

小禾把手掌伸到方杰面前，等待他來響應。方杰卻把臉扭向一旁，不屑玩這無聊的把戲。不過，對方的態度并不決定小禾接下來的行為，她已經蠻橫地抓起方杰的手，和自己結結實實擊了個掌。

“Fighting！”

“干架？”

“加油啦！”小禾把方杰往陽光面引導，“有沒有覺得吼一聲特別有干勁兒？”

等了一小會兒，眼看著塊木頭無動于衷，小禾敗興地往新世紀陽光廣場跑去，背后跳動的馬尾辮特別活躍。

方杰試著緩緩握緊剛剛跟小禾擊過掌的手，低沉地喊了一聲：“Fighting！”

喊出聲以后，他突然又覺得自己這么做很傻帽，尷尬地朝左左右右瞅瞅，幸虧沒人，趕緊蹬上三輪車，一溜煙離開。

方杰到了昨天來過的那個公園，屁股剛剛在長椅上落座，一個足球滾了過來。下意識地，方杰抬腳把球穩穩當當停住，踩在腳底下。他抬起頭，看到亮子一瘸一拐跑了過來，光著腳板，橘黃色的拖鞋攥在手里，汗水已經濕透背心。

“這么快？你把我老姐撂半路上了嗎？”

“還沒完盡興？那你繼續，反正我覺得坐在這里看你瞎跑比跟著你滿大街吆喝收破爛兒要強。”

“一個人玩不帶勁兒！”亮子眼前一亮，“剛剛看你停球動作那么瀟灑，有點我的風范，要不我們一起踢？”

方杰拾起足球，扔進亮子懷里。

“那我寧肯收破爛。”

方杰起身，朝三輪車停放的位置走去。亮子抱著足球，緊緊跟在方杰身后，失望地瞅著他那運動員一般英挺的背影。

有了方杰，老戴不用再出門，看看家、做做飯、搖搖大蒲扇，可以清閑幾天。

他早早做好了午飯，裝了一個飯盒，遞給亮子，讓他趕緊送到新世紀陽光廣場去。

“老姐不是不讓送嗎？”亮子有些為難，倒不是不愿意跑這一趟，就怕被老姐罵。

老戴堅持說：“這事不依她的，趕緊去！”

亮子只好硬著頭皮去了，擰著飯盒，一瘸一拐往三輪車跟前走。方杰注意著亮子的步子，突然一個箭步上去，奪過他手里的飯盒，騎上三輪車便走。

亮子有點委屈，申訴道：“干嘛呀，他？”

老戴笑笑說：“由他去吧，拉不下臉皮收廢品，幫忙跑跑腿兒也挺好。”

在廣場正門口，方杰發現了小禾。她頭上戴著向日葵花盤頭套，背上背著兩片手掌狀的大綠葉，手里捏著一疊宣傳單。此刻，她正和一個歐美國家的女人交流著什么。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方杰聽不見她們聊天的內容，只能通過她們臉上的表情推斷彼此聊得很愉快。其實，即便沒有這段距離，以他的英文底子也只能云里霧里，于是方杰謹慎保持著這段避免尷尬的距離。直到外國女人跟小禾揮手作別，他這才款款走到她的跟前。

“看上去……你這每天一百八也不那么好掙啊。”

“呵，大叔，有進步誒，都會開口奚落人了！”小禾笑笑，馬上變出一張氣呼呼的臉，“但是啊，我好不好掙這個錢不用你管。”

“中午沒有休息時間？”

“有啊！其他幾個人都歇息逛商場去了。我沒其他事好做，不如多派幾張單子。這里有不少外國人光顧，偶爾可以聊上幾句，挺有意思。”

“別在我面前裝覺悟高——沒朋友陪你逛，還是沒錢逛？”

說不清為什么，見到小禾，準確的說應該是見到小禾這一身裝扮，方杰就忍不住想要調侃她，盡管那張滿布胡渣的臉上仍然冷冷的，但漠然的心境悄悄泛起絲絲微瀾。

“討打是嗎？”

小禾兇著方杰，但是沒有真的生氣，這姑娘是一朵真正的向陽小花，感覺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負能量。

“你的英文很棒嗎？”

“英語科班兒學霸！”

方杰把飯盒遞給小禾。

“哎呀，老戴真不嫌麻煩！”這是幸福的埋怨。

方杰完成了送飯的任務，也沒有其他理由逗留，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小禾叫住方杰。

方杰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來。

“謝謝你！”

“你謝謝老戴就可以了。”依舊沒有回頭。

“擺什么酷，來一個笑臉唄！你是面癱嗎，要不要我給你示范一個怎么笑？”

方杰愣了愣，然后轉身朝向小禾，只見他用兩根食指勾住兩邊嘴角往上提，嘴巴裂開跟小丑似的。小禾被逗得哈哈大笑。方杰上前兩步，捧起小禾的頭。小禾驚得不輕，臉漲得通紅，瞪圓雙眼，就像一只被被獵捕的小鹿，等待接受命運的安排。結果，方杰只是替她摘掉了向日葵花盤頭套。

“笨不笨，你不覺得熱嗎？”

方杰走了。小禾愣在原地，捂住胸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