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晴這次回來,居然是參加周洲的追悼會。
毫無征兆,猝不及防,周洲離世了,他沒倒在疫區,倒在了自己救治的病人手里。
一場醫鬧,一個對治療結果不滿意的病人拿著水果刀在病區亂刺亂捅,周洲為了保護幾個小護士,被刺傷動脈血,搶救無效離世……
喬燃從劉韜那接到電話的時候驚呆了。
五月份的時候,路蕭給虎妞辦滿月酒,在Alice的別墅花園辦了自助餐,周洲、劉韜、呂毅力、顧悠都來了。
因為那個花園,還是一樣的季節,觸景生情,那里有和季晴太多的記憶……喬燃提早告別了。
臨走的時候周洲還特意拍著喬燃的肩膀,送到地庫,他記得大師兄還是神采奕奕的樣子。
一別寥寥幾日,居然已是永別。
喬燃剛三十出頭,就已經送走了兩個身邊的朋友。
去年是老禾,今年是周洲,心里難過至極,他又去不了現場,老于明白他,買了酒默默陪著他喝了大半夜,但是喬燃喝得很少,反倒是老于差點喝醉了。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些來不及告別的人,喬燃想,老于心里也有他不曾忘記的名字。
追掉會是在協合的小禮堂進行的。
那是一個周六的早上,陽光明媚,只是院里到處是低氣壓。
這段時間都這樣,這件事情讓所有醫務人員都寒了心,但是大家對工作還是盡職盡責,每個醫務工作者都宣誓過,不管別人怎么對他們,他們都必須履行自己的責任和醫務。
季晴一接到老劉的電話,就風塵仆仆的從西班牙趕回BJ,輾轉30多個小時,但是還是沒也見到周洲最后一面。
從接到電話季晴就忙著買機票辦回國手續,等她坐上飛機,她才反應過來大師兄周洲已經走了……
季晴想起媽媽走的時候,她也是坐著飛機趕回去,幾乎又是同樣的場景,身邊的人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離開,來不急道別,來不急細說,來不急安撫……
人生總是這樣無常,時光的路上總有沒有預知的別離。
季晴的生日那天,周洲還說等下半年不太忙了就休假去西班牙,還說到時候要讓季晴帶著歐洲玩一趟……
想起從入學那天開始,周洲好像就一直在自己身邊,就像一個真正的兄長,為大家擋風遮雨,真心呵護,季晴眼淚止不住的流淌。
季晴紅腫著眼下了飛機,在機場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又直接從機場回的協合。
在門口接他的再也不是一臉笑臉的大師兄,而是眉頭緊鎖的老劉和一臉沉郁悲痛的趙荻師母。
半年不見,老劉好像蒼老了很多,頭發白了一半。
周洲是老劉的愛徒,對趙荻老師來說就是半個兒子,周洲一走,老劉失去了事業上最好的助手,接班人,夫妻兩也失去了家人。
兩人一直沒從悲痛中走出來,聽說季晴到了,一起出來迎接。
“季晴,你可回來了,你可要好好的,以后撒哈拉什么的少去點——”
趙師母上前摟住季晴,聲音都是抖的,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
季晴緊緊抱著趙荻師母,她本來已經忍了一路的眼淚,終于又忍不住了,在師母懷里哭了起來。
老劉看著兩人哭得止不住,也知道自己勸不住,只說先去會場吧,大家都在。
季晴才反應過來,先自己止住眼淚,用幫趙荻老師擦干了眼淚,三人一起朝小禮堂走去。
劉韜在小禮堂忙前忙后,他也成熟了很多,周洲的追悼會他做了很多工作。
呂毅力作為周洲的親戚,跟劉韜在一起,接待來往的領導和賓客。
季晴來過這個小禮堂很多次,這是近幾年的建筑,也一脈相承了協合端莊大氣略帶宮廷的建筑風格,灰墻綠瓦,都是院里開大會的時候用的,沒想到這次是來參加周洲的追悼會。
院里能來的都來了,小禮堂幾乎擠滿了人,來自病人和同事、朋友的花圈花籃擺滿了禮堂的各個角落,追悼會是老劉主持的,回顧周洲的點滴,他一度哽咽到說不出話……
由于喬燃路蕭的身份特殊,他們只能送了花圈,沒辦法到現場
也就是在追悼會上,季晴第一次看到了周洲的父母。
周洲的父親氣質儒雅,保養得很好,但是神色肅穆,看著就氣場就很大,讓人敬而生畏。
周洲的母親卻是呂毅力的媽媽推著輪椅進來的,臉色蒼白,除了悲傷,還有長期生病的人一貫有的灰色的病容。
周洲的父母各自待在一旁,從頭到尾兩人幾乎沒有說過話。
“周矅文?周洲的爸爸居然是周矅文——怎么從來沒聽他提起。”
站在季晴旁邊的趙荻師母驚呼。
“周——周洲的爸爸是誰?”季晴看著師母,不知道她為何這么驚訝。
“新聞出版總署的實權人物,周副署長,沒想到周洲居然出身這么顯赫,哎——”
趙荻師母搖搖頭,她只聽周洲說爸爸媽媽很早就分開了,自己從小跟媽媽長大,沒想到他父親居然是這樣的人物,大家都以為周洲高調,現在看起來他其實非常低調。
季晴看著周洲的爸爸,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見過。
追悼會結束后,呂毅力走到季晴身邊,說周副署長想跟她單獨聊聊。
季晴很詫異,但是還是跟著呂毅力走進了小禮堂里的一間小會議室。
季晴推開門的時候,周副署長背對著門,正對著窗抽煙,即使背影,雖然有點落寞,也很有氣勢。
周副署長轉過身,看著季晴,飛快著滅掉了自己手上的煙。
“季晴,你來了,抱歉,我把煙滅了。”
季晴很意外,周副署長稱呼她的時候很熟悉,好像認識了很久的樣子。
“周副署長,您好,您請節哀!”
季晴不知道為什么周洲的父親要單獨跟自己見面,很疑惑。
“周洲這孩子——他很勇敢,我為他驕傲!”
周副署長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嘴角居然微笑了一下,但是眼里的悲憫深深刺痛了季晴。
季晴想,再堅強的男人,此刻也只是脆弱的父親。
“我看過你的照片,但是還想親眼看看你,你真好看,怪不得周洲那么喜歡你。”
周副署長看向季晴,眼光是父輩的慈愛和欣賞。
季晴并不知道周洲的父親為什么會看過自己的照片,也許悲傷讓人遲鈍,季晴沒有說話,只是有點迷茫的看著周副署長。
“周洲小時候,我很忙,因為工作不能照顧家庭,我對不起他和她媽媽,還想著以后慢慢補償……哎!”
周副署長輕嘆口氣,頓了頓,眼里是悲傷,更多的是也遺憾。
“他媽媽落下了病根,后來我跟他媽媽有了誤會就離婚了。他跟了媽媽,也就沒原諒我。后來我再婚有了女兒,他更是再也沒跟我聯系。”
“他長大后第一次主動聯系我,就是為了你。”
“為了我?”季晴一頭霧水,她真的被說糊涂了。
“你是不是有個娛樂圈的朋友,去年你們被拍了照片?周洲來求我,說你是她的女朋友,讓我找人把這事解決了。”
周副署長淡淡的說著,眼光又飄向了窗外。
“……這算是我第一次利用職務之便解決了私事,不過拍照片勒索這種事太齷齪,制止也沒錯。其實我很高興,我兒子能主動來找我幫忙,還主動陪我喝了酒、聊了他的女朋友,我更高興他交了女朋友,女朋友還這么優秀。”
周副署長像是回憶起了什么,目光深遠,臉色竟然帶了些許不合時宜的溫情
“那些照片,您,看到過?”
季晴突然明白了,原來“照片風波”并不是遇到了好心人,其實只是周洲在中間幫了忙。
“沒有,這種小事打個招呼就行了。我看到的是你們的合影,你們科室的合影,那么糊的照片,你都那么好看,我就知道我兒子眼光好,聽說你專業能力也特別好,周洲說比他還強,還比他多讀了個博士,真厲害。”
周副署長拿著煙想點起來,想想又放下了。
“您點吧,我沒關系。”
季晴看著周副署長,想著周洲為她做的一切,心里涌上太多太多的感動,還有更多的是內疚,這時候她才明白周洲的心意,眼睛酸澀……
但是周副署長的誤會,有讓季晴略微有點尷尬,季晴也不想解釋,看了看周副署長,想說點別的轉移下話題。
“周副署長,我們好像見過。2020年的春節,您是不是坐過從成都飛往BJ的飛機?”
季晴剛才進入這個小會議室,就突然想起來兩人其實真的見過。
“哦,對,是的。我當時匆忙去成都探望一個老朋,助理也沒帶,沒想到回來的時候在飛機上暈倒了——你,你是當時那個來急救的醫生?”
周副署長雖然喜形不露于色,但是現在也是有幾分吃驚。往前走了幾步,更加仔細的看著季晴。
“是的,是我,您還給我留了電話——”季晴想起那張留在背包里的紙條。
“看來我們很有緣分啊!可惜了,沒看到你和周洲走到一起的那一天。孩子,你別太難過,以后找個好男孩,好好過日子。”
周副署長手里的煙終究沒點上,看到季晴眼睛濕潤了,往前走了幾步,拍了拍季晴的肩膀以示安慰。
季晴想解釋自己和周洲的關系,但是又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重重的點點頭,眼淚大滴大滴的,砸到地上。
“擦擦眼淚,把周洲記在心里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周副署長遞上一張紙巾,又遞上一張名片,這次他給季晴的是他正式的名片,而不是把電話寫在紙上。
“謝謝您,周副署長!也請您節哀!保重!”
季晴接過紙巾擦了擦眼睛,接過名片鄭重的放在口袋里。
“你在這里休息一下,我下午有個會不能耽誤,先走了。”
周副署長走到門邊,跟季晴揮揮手,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他的背脊挺直,步伐堅定有力,完全看不出這是個剛失去兒子的父親。
季晴愕然,周洲的爸爸不僅缺席了兒子的成長,連他的追悼會也是匆匆出席。
季晴看著周洲父親的背影,又忽然明白這是一個普通父親的堅強,也明白這是一個肩負重任的父親的選擇。
總有些人要肩負重任,任重而道遠,為了理想和使命,生命中有些東西,只能忍痛拋棄。
季晴這兩年來,肩上的責任也很重,科學是事關人類幸福的事業,她也覺得自己任重道遠,不敢怠慢。
走出小禮堂,陽光耀眼,讓人有點眼花繚亂。
天氣一如周洲的笑容熱情洋溢,但是這里卻再也看不到大師兄的笑臉了。
季晴瞇了瞇眼,用手擋著額頭,才看清楚不遠處的圖書館,還有旁邊小樹林,曾經是那么熟悉的地方,現在居然有那么一點點陌生。
曾經在這里,她和周洲一起上課、做手術、做實驗,一起吃飯,一起值夜班……
物是人非,季晴不敢相信周洲就這么走了,更不敢相信,周洲對她的情誼,是這樣的深,她剛剛知道,卻已經無以回報。
季晴也是今天才知道周洲家的家事,他們這些學弟學妹,都習慣了周洲的照顧,卻沒有人去想過多關心關心大師兄。
大師兄好像很強,很少生病,很少難過,很少發愁,很少不開心。
他們都覺得大師兄會永遠在那里,永遠嘻嘻哈哈,永遠為他們擋風遮雨……
沒人想到,大師兄就這么走了!
李昕因為懷了二胎,終究沒能參加大師兄的葬禮。
李昕當年對周洲那么深的愛戀,事過情遷,也就淡了,如同這風里的花香,吹著吹著就淡了……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么奇妙的。
有時候你覺得就是這樣了,其實還有很深,有時候你覺得已經很深了,但是突然又結束了。
追掉會后,趙荻老師定的位子,大家一起在協合附近的餐館吃了午飯。
席間氣氛很低沉,顧悠想跟季晴說說話,也被呂毅力拉住了,吃完飯大家匆匆告別。
大家的心情都不好,除了顧悠見到季晴有點興奮外,其他人都很沉默,尤其是劉教授夫妻,簡直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相當于失去了另外一個兒子。
季晴對顧悠很抱歉,但是她現在真的沒有心情說別的,給了顧悠她的郵箱地址,說以后郵件聯系。
季晴謝絕了老劉和趙荻師母的邀請,吃完飯直接坐最近的一班飛機飛回了成都。
跟大家一一告別,趙荻師母抱著季晴停留了很久,一個勁的叮囑她注意安全,好好照顧自己。
老劉不說話,臨了才說:“好好工作,差不多就回來,你大師兄走了,我身邊都沒人了……!”
季晴哽咽,點點頭,雙眼模糊,轉身上了出租車,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