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簾后的人聞聲步出。
“辛苦少夫人。”徐山槐對著黎蕭抱拳,又道:“葉紀元往來這一趟,雁門關至少能清凈半年。”
“此話怎講?”
黎蕭頗為不解。
照理來說,葉紀元是她婆母的人,徐山槐是安朔的人,母子之間應當齊力同心,為何安朔還要她演這么一出戲,瞞他母親?
“少夫人有所不知,咱們大夫人年輕時也位閨中豪杰,論經略、手段、心智、膽識,都不在大將軍之下。以她的性子,若知道娘子如今的情況,只怕是容不得您。”
徐山槐說著,眼里流露出一絲憂愁。
“郎君此舉,也是為了護您周全。”
“想必郎君也同您說起過,安家如今的出境。”
黎蕭點點頭,而后嘆了口氣。
“能怎么辦呢?還不是托先帝爺的福!他老人家委實是吃飽了撐的。既然讓安朔給十三皇子伴讀,又當作輔國之臣來培養,卻又把皇位傳給今上。這不是坑人嗎?古來皇室手足能兄友弟恭到死的有幾人?何況那兩位自幼便不對付?”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十三皇子能安分守己,也不會是現在的局面?又或者,若少將軍能將朝堂斗爭置之度外,而將天下百姓放在眼里,說不定還能拼出一線生機呢?”
徐山槐像是在說安朔,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那樣,說不定死得更快。”
黎蕭嗤之以鼻。
“若是在我原來的世界,天下自然是天下人的天下。但這里是晉唐,李氏江山一家獨大。誰坐在頭把交椅上,誰就是天下的主人。君渺便是有心為天下人搏命,也只怕那位容不得他。”
徐山槐笑笑,“娘子以為,為君者,只是一個手握天下至高權柄的人嗎?”
“難道不是?”
黎蕭聞言一個機靈。
只見素來溫文爾雅的主簿忽然換上一副嚴正的神色。
“那么,夫人以為,君王的權柄又從何而來?”
“手掌天下權,無非兵和錢。”
黎蕭滿不在乎,但徐山槐并沒有馬上反駁她。她仔細想了想,終于慢慢意識到自己所言有些幼稚。
說到底,皇上不可能親自帶兵練兵,也不可能自己算賬管錢,更不可能管個空無一人的國家。
有錢的是臣子,帶兵的也是臣子。那么推演開來,大臣的權力又從何而來?他們手下的小臣子又為何要聽他們的話?他們的同僚又為何要配合他們?小臣子的權力又從何而來?推及到最末一等的臣子,他們治下便是百姓。
百姓又為何要聽從官吏的話,征兵納糧,徭役賦稅?
因為強盜來了,有官兵鎮壓;饑荒年歲,有公廩分糧救濟;洪水來了,有官府出錢修堤壩。為官者,只要能保一方平安,斷幾家冤案,百姓自然擁戴。
由此往上推,百姓依附小官,小官又依附大官,都是因為他們相信,有人會護佑自己。“官官相護”,便是這么來的。
到最大的官——天子,頭上,便要借“上天護佑”的名義。
是所謂:
順天應命,君權神授。
因為天子護佑黎民借的是“老天爺”的名義。
假使沒人相信“老天爺”,也就沒人相信天子了。
在這個靠天吃飯的農耕時代,天命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但天下人終究不是傻子。“神明”那種東西,誰也沒真正見過,但交出去的米糧、服行的徭役確是老百姓們實打實的血汗。
若賦稅太重,征伐過勤,到了威脅到百姓們生存的地步。被逼到絕境的庶民,也是敢同“天命”爭個輸贏的。
是以,早在諸子時代,就已經有賢者提出“天下為公”的說法,警惕君王“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所以,皇帝行事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意,得制定律法,教黎民百姓守規矩,尊禮儀。
治世又治世的管法,亂世有亂世的管法;國家小,有國家小的管法;國家大,便有國家大的管法。
但到底怎么管,卻還是皇帝和他的臣子們說了算。
由此看來,晉唐皇帝的權利,一方面來自‘神權’,另一方面來自‘法令’。
“神權”與“法令”牽起手來,如有人不聽皇帝的話,便以“違抗天命”論處。
但上位者也不能隨心所欲。
一旦壓迫太過,激起最下層人的怨懟,他們中就會有人,假借“天顯異象,授命新王”那一套說辭,發動起義,推翻這個皇帝,自立為王。
雖然但是,新君王上臺之后,依然要面臨老問題——國家怎么管理。
黎蕭腦海里突然響起一個渾厚而年邁的聲音。
“……官爵、律法,皆為天下之公器。公器不利,則私刑必起……”
那聲音熟悉中帶著直擊靈魂的力量,仿佛穿云霄而來,震得黎蕭心神激蕩。
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是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