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少白未向我細說他回家后情況,寥寥幾句,卻仍讓我心驚。
我看著他干裂的薄唇,眼淚止不住地落下。師父倒下時我沒哭,見到少白后卻怎么也忍不住。
傅老爺怕少白連累家門,將他逐出家門,父子情斷。
一張薄薄宣紙,父子陌路,少白從此便自稱杜秋憐。
少白說他大哥不忍,偷偷給了他一些錢。他離家后聯(lián)系不上組織,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聯(lián)系上。少白沒說他怎么進的戲班子,只說亂世飄萍,沒有力氣實在難以生計更遑論其他?少白進班子后就挑起了大梁。
戲班一路北上,邊走邊唱,掙的錢都捐做軍資了。
我問:“既然有軍隊,不就是組織嗎?”
少白搖頭:“不是。不一樣?!?/p>
少白問:“師父呢?”
我看著少白,看不清他的臉。
晚上有風(fēng),很冷很冷,我很累,夜很黑很黑,漸漸地沒了光亮。
六
少白將我摟在懷里,我的淚落在他身上,他的淚滴濕了我頭發(fā)。
少白和我朝北跪拜,他手上拿著一張字據(jù)。
字據(jù)上面寫著自即日起杜秋伶不再是我肖琪徒弟,師徒恩斷,口說無憑,立字為據(jù)。
上面有師傅的手印。
少白當時接過字據(jù)后直接揣進懷中,不忍看,不敢讀。
少白想著師父總有一天會原諒他的,師父那么疼他,怎么會真心逐他出師門?但他等不到了。
師父無處埋骨,死后連掩身的一柸黃土也無。
少白端著字據(jù),一字一字地讀。
師父留給他的除了這一身技藝,便是這張字據(jù)。
這張師徒情斷的字據(jù),于少白而言,竟是師父絕筆。
少白扶我起來,瘦骨纖長的手指硌得我胳膊有些疼。
少白看著遠方,眼里仍是當初那股潤意,可他全身卻透出一股肅氣。
我們隨戲班北上,轟炸機在頭上盤旋,大家擠進防空洞。
我和少白看到了那個江湖人,少白激動地手顫,終于聯(lián)系上組織了。
七
戲臺上身段婀娜眼神迷離,戲臺下緊張萬分片刻不敢松懈。
我是柯寶珠,他是宣登鰲。我是焦桂英,他是王魁。我是崔鶯鶯,他是張生。
一出一出,直唱到南京大難。
少白聽到消息后一連幾天發(fā)不出聲音,原本干白的嘴唇更白,沒有一點兒血色。
故鄉(xiāng)罹難,白骨熱血堆砌成山,黃土何薄,蓋不住數(shù)十萬英魂難安。
少白沒有家了,他說他只剩我,除了我便是這副身軀。
每到晚上我們就靜靜地坐著,直到天明。
我在少白懷里睡熟,這是烽火連天中唯一讓我安心的地方。
組織讓我們往南走,南京需要地下工作者。
少白是世家公子,總有些聲望,會唱戲可以做掩護,而且那又是他故鄉(xiāng),他總比別人熟悉一些。
越往南走少白越沉默,他摟著我說:“父親還沒原諒我?!?/p>
我輕撫少白眉心:“這不怪你。”
“我說過,日寇不盡絕不歸。而今日寇毀我家園,我卻無能為力?!鄙侔走o拳頭,話音悲涼。
八
快要接近南京城時,我們遇到了一次轟炸。
逃難的一群人在我們面前全被炸死了,只剩一個小女孩。
“你叫什么?”少白問她。
她搖搖頭睜著大眼睛看少白,她還小,不懂生死離別。
“你還有......”少白不忍心問下去,回身問我:“能不能帶她一起走?”
我抱起小女孩問:“愿不愿意跟我們一起走?”
她看看少白,指著天上飛的鳥兒說:“小黃雀”。
少白從我懷里接過小女孩,抱進了南京城。
南京面貌全改,少白愣愣地看著街道,不敢回憶。
我和少白唱戲,臺下卻無人聽。一群豺狼坐在臺下,我恨不能把他們剝皮揎草。
九
晚上唱完戲后,小黃雀總圍著我和少白笑著喊爹娘。我們開始不應(yīng),后來也就隨她了。她無父無母,我們亦是。
轉(zhuǎn)眼師父忌日到了,組織下了任務(wù),掩護吳佑同志撤離。
我和少白祭拜完師父。少白握住我手說:“師父身正骨堅,一生浩然。師去徒當繼!師父遺志我當完成。”
我抓著少白的手,知道自己抓不住了。
少白堅持獨自前去接頭。我們兩人都清楚,此去生死難料,福禍憑天。
吳佑被盯上了,少白到后就感到了異常,周圍人都盯著他們,看來這里已是鐵桶。
一聲震響,少白拉響了手榴彈。
他就站在那里,周圍亂成碎片,血濺到了他身上?;疑L衫掀起一角,剩下的瞬間沒進血土。
我拉著小黃雀,張著嘴喊,不記得自己是否喊出了聲。
杜少白這三個字印進我心臟,混融進全身每一滴血液。
女兒曾問我,“參軍以后唱了那么多戲,為何只扮刀馬旦不再演青衣了呢?”
我沒有回答女兒。
王寶釧再也等不到她的薛平貴了。
平郎此去無歸,海棠寒梅獨自春。
末
我推著母親在陽臺上曬太陽,她微閉著眼睛,仰頭感受暖陽。
母親年輕時累傷了膝蓋,現(xiàn)已不能走路。
我推著她,想起當年她在解放區(qū)戲臺上的樣子。
那時父親慘死南京,母親剛沒了腹中孩子,她帶著我一路西走一路唱,唱到了延安。
文工團戲臺上,母親是各種角色,卻再未唱過青衣。
我問母親,“父親到底姓什么,姓杜還是姓邵?”
她輕輕搖頭,回答的很奇怪。
“你爹不姓杜,不姓付,姓癡,癡情癡戲癡國?!?/p>
母親說完后便給我起了蘇影這個名字,她喃喃著“蘇州遺影,蘇州遺影?!?/p>
母親行動已不能自理,常常坐著坐著便說一句“你爹讓我等他,到最后還不是我去找他?當年是現(xiàn)在也是?!?/p>
母親自參軍后很少提起父親,她是不敢想還是因為想得太深所以不敢說呢?
母親去后,我將她骨灰撒在南京,算是和父親合葬。
父親永遠不知道,母親拉著我躲在小酒館時已有了身孕,可惜一點骨血,隨著那一聲彈響,沒在了南京。
我親眼看著,血染紅了母親下半身,她拉著我瘋狂地沒意識地喊“少白”。
母親珍藏著一張父親照片,照片上父親文文弱弱,頭發(fā)很黑,面色很白,西裝很寬,顯得父親瘦削纖弱,照片背面寫著“秋憐海棠共傲雪?!?/p>
母親也有一張年輕時的照片,是一張戲照,看扮相是穆桂英,背面是母親的絕筆“人生少留白,梅影海棠紅”。
我看著爹娘的照片想“母親是穆桂英,父親當?shù)昧藯钭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