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樂薇不喜歡南方的冬天，

尤其是老家的冬。

它總是那樣陰濕可怕，

打濕軟絨的襖子，鉆進一層層里子，

啃著微微涼的皮膚還不夠，還要鉆下去，

從毛孔摸近骨髓腔室又順著毛細血管爬，

冷得可怕，腦袋懂得愣神。

這次回去正是快過年了，遠房的叔嬸還要同她商量她父母留下的田地，雜七雜八的，又碰得老家的一個長壽的老先生沒了，村里人組織組織的要辦個喜喪，體體面面的走。

老家，她許久未回去了。

離開這個縣城后，她就很少有接觸了。

高中每年寒暑都去電子廠里做活。大學又是學業繁忙，忙里偷閑也是同人去別的城鎮，去別的鄉野。

鄉野的公共汽車，那樣搖搖晃晃的像90年代的余輝，灼眼的陽光、討厭的皮革味道，到處嚷嚷的大嗓門售票員，嘰里呱啦的吵鬧，泛舊的座椅和灰塵的拉不開的窗戶，都換成了更討厭的冰冷的無人售票車。

很安靜，很冷。

她格外疲憊，趕早的火車，還是省吃儉用下得來車費，她得獎的錢都存著，不多，卻也舍不得買高鐵票。

兜兜轉轉的約摸10個小時了。

“又換了一個碼啊？我上次回來它還是這個碼，不好意思哈，我現在弄。”

車靠停，接上了一堆人。

有個綠格子外套的女孩正穿著校服，藍色。

這個區的都是黑白的主色，她的倒是奇怪。她沒戴眼鏡，有些近視，時常瞇著眼睛看東西，看起來是高中生，雖然個子同初中生一樣。

馮樂薇看了一眼綠格子圍巾懷里練習冊，嗯，高二了，隱隱約約漏出的試卷一腳正是她慘不忍睹的數學成績。

她也想到了自己以前的時候，也在這邊上學，不過同女孩學校不一樣，她是市區里邊的。她的數學也是一塌糊涂，那些函數什么的都像是撕扯人神經的妖怪。

車子沒有電影里邊一樣情節，刷的一下就到。挺漫長的，外頭綠葉還直挺挺對著寒風，呼嘯的暴怒的風也不慣著。

那些小路成了鋪瀝青水泥的開闊大道，那些小小的黏一起的樓也建高了，后邊的野草野樹換成了層層疊疊的店鋪樓臺。

那厚厚的隨輪胎飛揚的塵土也隱沒，紅燈走了，綠燈亮的時候，那汽車密密麻麻的交錯開來了，那些嗚嗚作響的帶著黑煙的摩托等都被廢棄了一樣，不曾出現了。

馮樂薇覺得自己就像是幾十年未成回的白歲老人回鄉，她覺得有些好笑又是些莫名。

但暈車的感覺很快淹沒這復雜心緒，她強忍著，腹部的不適隨著車子的顛簸更加瘋狂，車上的劣質香水配著汽油的味道更是煩躁、惡心。

她心撲通通跳著，不是心動不是心驚，是覺得控制不住的惡心。

幸好，到站了。

所有人都下車的終點站。

車停了，奔下去，先忍著，走遠了汽油味，才大口大口呼吸，這是個售票站，原先的。

先前讀書時，她就是在這里買票的，大嗓門的售票員嚷嚷著叫人上車——設備總是音量最小的，只能靠嗓子喊。

預備的巴士箭在弦上，劇烈抖動像發怒。

尾氣臭，車上密密麻麻，你擠我，我拱你。

現在形同虛設了，她走著，冷色的候車站。

遠方開來的車被告知沒有了，同之前一樣。

轉倆班車，時間湊不出來，只能去別人學校后門——在車站后面。

吹著冷風，那幾件為數不多的衣服，疊著穿著，包起來所有，整個人臃腫不堪?？墒怯驳舻募倜藁ā⑵鹈淳€漏風的毛衣、薄薄一層的衛衣壘起來，在黏濕的寒風灌進來的時候，什么用處都沒有，冷得發抖。

哆哆嗦嗦數著錢，在零零散散的小商戶里買吃的，再狼吞虎咽吃掉。

去那里原因簡單，不過先前是因為兜里揣來揣去就那幾個腆著臉要來的現金，現在是想見見，有啥變化。

出乎意料的大，這里熱鬧，鬧哄哄的。是一條商業化的小吃街了，她走到奶茶店，點了杯冰水，又是買了先前覺得性價比不高的壽司。

這個米飯真好吃，海草也不腥。

馮樂薇身上穿的不厚，但足夠暖和，是自己奢望許久的羊毛打底衫，打折的時候買其實也不貴。那些軟軟的假貂毛也不是很昂貴，50也有一件了。

說實話，她上大學了也沒多少錢，獎學金、助學金那些都存著，用的多是兼職的錢，她還在挑著性價比。

她手有點冷，但身上還是暖和的。

哈出一口氣，起的白霧片片。

手機亮了，是叔叔的信息。

“去車站接你，等一下?！?/p>

她下意識回復：“先吃好飯再來，我能等。”

“天寒地凍的，這路也就一個半鐘，到時候感冒了，就遭罪。再說接回來再吃也行，你嬸子就不用熱倆遍飯了”

叔叔那邊回的快。

“安仔就在那個學校讀書，可惜這小子快高考了，回不來家，不然一道接了?！?/p>

“那我順帶買點吃的，送校門口？”

“不用！昨天給他姐和他送過吃的了?！?/p>

“好?！?/p>

馮樂薇有點愣神，卻不難過。

沒等多久就來了，叔叔快快卡在路邊，這里不讓停車，不過他先前同馮樂薇說過了。

就可見一人麻溜得摸上去，鉆進車里。

他們相視而笑，然后汽車就開了出去。

是有皮革味，但散了很多，還有別的味道，不濃烈，只是有些開心，車子穩妥，讓暈車重癥的馮樂薇好了許多。

窗戶是開著的，不多，后椅的左右各有半截，各冷風灌進來，清冷許多，也新鮮許多。

馮樂薇依靠在窗前，仰著頭貪婪吸取新鮮空氣。

手機亮了，她也不敢看。

迷迷糊糊間，到了。

叔叔下了車，叫醒馮樂薇。

燈亮著，嬸嬸養的小狗焦灼叫著，黃毛絨絨的，后面的小狗窩暖烘烘的，外邊是個擋風的棚子，不大不小。

小狗兇巴巴，對陌生人的不歡迎，嬸嬸則是拍著小狗屁股：“噓！安靜安靜?。　毙」肺膯鑶瑁皇遣桓视纸辛藥茁暋?/p>

一家子熱熱鬧鬧吃了飯，嬸子和叔叔不多話，隨口問個近況，便是吃起來了。

處理事，叔叔去看了鐘表，天色晚了，便叫她早些歇息，明天再論，又停頓了一下：“馮仁老太爺沒了，明兒出殯，你想去就去吧。事兒還能明后兒處理?！?/p>

嬸嬸后怕看著馮樂薇，她欲言又止。

馮樂薇倒是覺得莫名，她點點頭，來后跟著嬸嬸拿衣服，這里她寄宿過了，還算是熟悉，這邊兒陳設也沒多變，洗洗睡了。

第二日醒的時候還輸迷迷糊糊。

叔叔出門去了，嬸嬸也留了紙條。

“你叔叔去喜喪那邊了，欣怡那邊也高三了，這孩子打小易焦慮，學校飯也不好吃，我放心不下送個湯去，算帶看看欣怡。鑰匙留在了桌面，鍋里還有湯和小米粥，勿念?！?/p>

馮樂薇這便也打算外出走走，只是有些冷了，她縮了縮脖子，鍋里還有著多煮的湯，她盛了一碗，又是穿多一件才慢摸出門。

外邊不會下雪，只是濕冷會陰魂不散。

她走了很久，路上人少，稀稀疏疏的。

漫無目的，只是看著被換掉的大樹、搖搖欲墜的泥房子貼著的危房請勿靠近、被補好的水管、角落里出現的碎瓦片……很感慨。

走進了，去到新六街區。

那是舊時最愛去的，有著幾家文具店，或許應該稱呼為小雜貨店，生意紅火，啥都賣，各種各樣的指甲油、花里胡哨的發夾、奇怪的發圈、精致的小禮品、書皮、教材……

可惜沒有先前火熱了，這是沉默的群落了。

生氣的菌群年邁下來，端著安生茶歇著。

那些鬧鬧哄哄的小孩子從小個子長成大個子，留在外面，歲月漂泊鐫刻軀體，沒再回來，可能他們其中幾個還是留下來了，但太少了。

遠處的幾家，當年的老爺爺老奶奶更是老得不行，臉上是歲月的皺紋，穿的很多很厚實，看得出暖和，搓搓羊毛手套。

架子上落灰了，可太低了，他們也累了。

馮樂薇繼續走，很快就走完這條看起來很長很長的街道，小巷子里的蛋糕店已經倒閉了，那個一元的塑料杯子奶油廉價蛋糕也沒有了，那些熱鬧的人群也散了，冷清泛黃。

她抬起頭，馬路對面是一家賣熟食的。

還是熟悉的那對夫妻，他們和善笑著，談論著，搓著小手，又看著旁側的大三輪車，估計著買些水果或是隨意搭倆句話。

這里是鎮上，卻也還落在后頭，那樣蜿蜒下來的路，到了晚上低頭的路燈也只是暗沉，主燈是反著藍綠玻璃大窗戶過來的，壓抑。

按理想說現還是拖著半截紅澄的傍晚，可惜今日沒太陽，只是星點的寒雨然后冷著冷著。

沒有紅綠燈，她很煩惱。

不會過去，等的話，她肯定是要等許久——周遭都沒什么車的時候，讓她這樣過去也怕，躊躇著，卻還是硬著膽子過去。

馬路卻也不是很寬，堪堪倆條，一來一往。

可能這樣小的馬路都不能兼容倆臺公共汽車，她有驚無險過去了。

夫婦看著她，熱情叫賣。

她要了一盤甜酸肉，不貴也才10塊，在學校里兼職一會就能有了。分量確很多的，拎手里沉甸甸的，估計單吃也能飽了。

很久之前也買過，吃飽了，內疚得掉眼淚。

她拿著，往哪卻不知道，便是按路返回。

回的時候換了個方向。

路的另外邊在哭喊，嗩吶響了，白的一片。

有個扎馬尾小女孩看著，瞪大眼睛，靜靜地，同她一起的也愣住了，玩的水槍也收起來了。

不久同行的被家長尋到強行拉走了。

“不要參與這些不吉利的，多晦氣啊！”

家長小聲說，眼神滿是擔憂，到處拍拍自己的小孩，像是給他去晦氣，又或是避免沾上。

扎馬尾的女孩也走了，這場白事還在繼續。

馮樂薇也沒興趣，便是換方向走。

可惜又走錯了，走得越來越遠了，她看到了一群學校里邊的初中生，路上零星幾個，高高的圍欄擋住許多風景，門口倒是看到了。

這時一個初中生在門口不遠的石凳是上哭。

洗的發白的衣服，累著一層層的硬毛絲衣服，鞋子也是臟兮兮的磨損的厲害。將校服穿外面顯得她更為臃腫。

狗啃的劉海實在說不上漂亮，一張大大的臉因為寒冷，凍紅的厲害，她的大眼睛里頭亮亮的，圓圈紅紅的，拿著治牙疼的藥，無助的哭著。

她在哭什么呢？

門衛不安看著，卻也只是從溫暖的保安室出來踱步，他心有疑慮卻也不敢上前，像怕打草驚蛇的將軍。

馮樂薇有些莫名心疼，想著那初中生肯定是受了莫大委屈，卻也心有余力不足，這所學校很嚴格，她也進不去，而且自己同那初中生沒半點關系，校外的人。

她轉過身去，回去吧，回去吧。

聲音小了，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