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著這件風衣,在醫(yī)院里四處詢問,卻始終找不到它的主人。
不過這件衣服的味道卻實在是好聞,淡淡的,不像是香水的味道,像是特意拿到花房里用花熏了一夜。
我父母在世時也喜歡梔子花,只因為梔子花香且好養(yǎng)活。我和他們還住在一起的時候,陽臺就有一大片梔子花,一到花季就清香撲鼻。在陽臺上晾了一夜的衣服,取下來就是這種淡淡的味道。
在辦公室坐了一下午,因為有這股淡雅宜人的香氣陪伴著,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覺得頭暈,反而感覺神清氣爽。
快要下班的時候,我接到上面的通知,他們要我接診一個年輕病人。
說實話,我并不喜歡接診病人,尤其是年輕病人。凡是一腳踏進我們這個科室的病人,不是癌癥也有其他方面的重癥。自從來醫(yī)院工作后,我見過了太多的生死離別,我本應早早釋懷,以平常心去對待,然而每當送走一個病人,心里還是會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受。這種感受,并不是“難過”兩個字就能說清楚的。
我并不是什么心懷天下、品德高尚的圣父,我只是不服輸。
我不信我學醫(yī)十多年,還斗不過區(qū)區(qū)肺癌。
然兒眼前的事實就是,我真的斗不過。
當親眼看著自己的患者上路時,心中的無力感愈加強烈。最痛苦的是看著一群年輕人,和我年紀相仿,甚至比我還要小很多的人,他們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卻依然敵不過死神。
那個年輕患者名叫林奕南,家里是在美國是開公司的。
我打心底里不想再和沈渡川這類階層的人接觸,可正準備給上面發(fā)消息拒絕接診的時候,林奕南已經坐進我辦公室了。
他應該是來得很早。
這個叫林奕南的青年模樣很好看,是與沈渡川截然不同的好看,眉宇間盡是歷經滄桑后的溫順與妥協(xié),但實在是與他的年紀不太相符。他不過和沈渡川一樣大,身上屬于年輕人的沖動與不羈已全然褪去。
他身上唯一能讓我感嘆一句“年輕就是好”的,也只有他一身單薄的西裝。這身黑色西裝穿在他身上的確看起來風度十足,然而這么冷的天,整個醫(yī)院應該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么要臉不要命的。
年輕小伙為了吸引姑娘們的注意,果然是什么事都能做出來。
我與他交談了幾句,他用很簡潔利落的語言向我描述了他最近的身體狀況。他雖然是經商世家的兒子,說話卻毫不拖泥帶水。也正因為如此,一和他交談完,他的病我心里就有了眉目。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肺癌,不過他很幸運,還是早期,通過化療再加上手術,半年內是可以痊愈的。
出于對病人心理素質的考慮,我沒敢直接告訴他我的想法,只是給他開了幾張單子,讓他去做個全面的檢查。
他出去了約半個鐘頭,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回家時,外面突然吵了起來,我出去觀望時,醫(yī)院大廳已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小護士們告訴我說,外面有個人來和林奕南吵了起來,那個人很明顯是來找我麻煩的。
在大學教書的時候,我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別人找麻煩,從前我自認問心無愧,面對各種各樣的刁難從不曾有絲毫膽怯,這次我也一樣,哪怕是我根本都不知道那個氣勢洶洶、來者不善的人為什么要來找我麻煩。
我知道我能力不夠,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我至少從良心上對得起我所有的病人。如果他是因為我沒有治好他的家屬而要找我算賬,我愿意給他道歉,但我不希望他驚擾到整個醫(yī)院,也不希望有人在這件事上為我出頭或者是受傷。
我只聽見人群中隱約傳來林奕南不緊不慢、鎮(zhèn)定理論的聲音,還有那個我未曾見過的陌生人骯臟污穢的語言,他把我的父母輩以及祖宗輩都問候了一遍。
從前也有人在網上,甚至是在我面前對我破口大罵,從前我解決的方式就是不去解決,隨他們的便。因為我覺得他們恨我恨得咬牙切齒,罵我罵得如喪考妣的模樣實在是可憐極了,就像人群中間面對著林奕南的那個人。
我也很感謝在這個時候,能有人站在我這邊,他還是我的患者,而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
他站在人群包圍圈里,此時說話的語氣并不像剛剛在辦公室里那么和順。他為我據(jù)理力爭,字字句句鏗鏘有力,聽得周圍人連連點頭,引得幾個小護士眼里放光。
那人眼看說不過,一時語無倫次,就把手伸進衣兜里,仿佛在找什么東西。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于是撥開人群,沖到林奕南面前,對那個人說道:“我就是顧言默。”
那人家伙沒有掏出來,卻是冷不丁地一腳踢到我小腹上,踢得我腦袋一陣眩暈,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時候各種各樣的疼痛就像閃電一樣突然襲來,疼得我睜不開眼。胃里的液體好像也因為那一腳而劇烈晃動,晃得我直犯惡心。
我大概是辦公室坐得太久了,老了,連這點痛都受不起。
是林奕南把我扶起來的,我還來不及向他道謝,那人又拿著一把刀朝這邊沖過來。我下意識地使出全身力氣把林奕南推開,那把刀只是劃到了我的肩膀。很疼,是那種很劇烈的疼,并沒有一絲麻木的感覺,就說明沒有傷到動脈,還好。
如果沒有推開林奕南,我不知道這把刀會刺中他什么地方。但無論刺中什么地方,這傷都會是因為我才受的,他還是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