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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少年聽雨僧廬下

余杭城外,南山寺中。

梅雨時節(jié)。

夜半時分。

禪房前花木深,細(xì)雨如絲,沙沙落入草木中。

檐上雨水一滴一滴落在缸蓮,滴答作響。

禪房內(nèi)。

顧白坐在席子上。

雨落聲,雜著紛紛擾擾的思緒讓他睡不著。

他索性不睡,提筆在窗前,挑燈夜戰(zhàn),抄寫《光明經(jīng)》。

在他的案邊,擺了幾卷抄完的經(jīng)書,經(jīng)書上有張宣紙,用蠅頭小楷寫著: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是前世南宋竹山先生的一首詞,名為《虞美人·聽雨》,顧白很喜歡。

今日僧廬下,聽雨一夜,與心境恰合,顧白忍不住抄寫出來。

宣紙下是《法華經(jīng)》,《仁王經(jīng)》,全是顧白在這間禪房中抄寫的。

半年前,家人亡故。

外出抄書的顧白得訊歸來,為讓亡者安息,請南山寺和尚做了三天三夜法事。

顧白當(dāng)時身無分文,只能允諾為南山寺抄書。

他在上個月來履約,一抄一月多。

這一個月,青燈古法,粗茶淡飯,讓顧白盡覺山中日月長。

咣!

夜半鐘聲到禪房。

睡在旁邊的小奴被驚醒。

她抬起頭,揉了揉雙眼,見外面天色還黑,疑惑不解。

“公子,你還不睡?”

顧白右手執(zhí)筆,奮筆疾書。

“早點抄完,咱們早點下山。”

作為一名窮小子,甚至讀書人也算不上,顧白能有侍女,托了勾子的福。

勾子是小奴的名字。

作為一名家生奴,勾子實在太丑了,丑得慘絕人寰。

丑也就罷了,手腳還不麻利。

唯一的長處是墨磨得好,又勻又黑。

然而,對讀書人而言,追求的是紅袖添香夜讀書,換成勾子在旁邊,半夜得嚇?biāo)馈?/p>

于是,他主子半賣半送,把勾子給了顧白。

正好,顧白落筆快,懶得磨墨,于是收了這人間妖孽。

顧白把勾子這人妖收了后,發(fā)現(xiàn)還有別的妙用:

山寺不留女客。

然而,在顧白把勾子帶來時,縱然看破紅塵的得道高僧,也認(rèn)為她算不上紅粉骷髏。

頂多算一骷髏。

她在這兒,還有助于和尚修行,于是任由顧白把她帶入山寺。

“公子,大半夜的,寺廟里敲鐘干什么?”

勾子磨墨,不住地打哈欠。

“不知道。”

顧白搖頭。

南山寺晨鐘暮鼓,向來規(guī)律,今兒半夜不知怎么了。

“或許出什么事了。”

在顧白繼續(xù)奮筆疾書時,禪房外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

門被推開。

一位穿白紗單衫的公子,摸索著走進(jìn)來,“勾子,快,來扶著本公子。”

他小心翼翼地挪著腿。

勾子又打一哈欠,起身去扶他。

“謝公子,這才什么時辰,你怎么過來了。”勾子上前扶住他。

這位謝公子名長安,在山寺也住了月余。

他父親是余杭縣令,官不大,但破門縣令,滅門知府,也不可小覷。

他出現(xiàn)在南山寺,不因為別的,全因為好色。

謝長安是余杭城內(nèi)鼎鼎有名的好色之徒,青樓常客,曾因撰寫青榜而名噪一時。

當(dāng)然,因為他差點被縣令打斷腿,所以青榜只更新一期,讓他的同道中人也引以為憾。

縣令家教雖然嚴(yán),但有些東西是改不掉的,好色就是。

三個月前,上巳節(jié),郊外游春。

剛被放出來的謝長安,同一輛華車,在城外路上擦肩而過。

當(dāng)時,車上帷幔微開,里面坐一位艷麗女郎,被他看個正著。

謝長安的魂兒被勾走了。

他尾隨華車好幾里,一直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

車中女子終于忍不住,喚來了婢女。

婢女回頭憤怒指責(zé)謝長安,自言芙蓉城七郎新婦,不是謝長安這登徒子可以亂看的。

說罷,婢女從路邊抓起一把塵土,揚了謝長安一頭。

自那時起,謝長安的雙眼就看不見了。

余杭縣令聞之,怒不可遏,打了他一頓后,又四處請名醫(yī),但都治不好。

后來,不知聽誰說《光明經(jīng)》能解厄,于是把他丟到了南山寺,讓他每日背誦《光明經(jīng)》。

“和尚都敲晨鐘了,我再不起床做早課,眼疾就好不了了。”

在勾子把他扶到席子上。

他坐下,取出《光明經(jīng)》,放到顧白抄錄那首詞的宣紙上。

誦讀三月余,他還是記不住,所以放到這兒,等記不住的時候,讓顧白提醒一下。

“回你屋背誦去,別整天來煩我。”

顧白來自前世,才不在乎什么尊卑。

“我為勾子來的。”

謝長安振振有詞。

他早習(xí)慣顧白的不恭敬了,但不知為何,他就喜歡與顧白呆在一起,舒服。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臭味相投吧。

“有紅袖在旁添香,經(jīng)文背起來,嗯,也別有一番滋味兒。”

他不忘朝勾子方向一嗅。

“紅袖?”

顧白古怪地看他,“你確定?”

“當(dāng)然。”

謝長安篤定。

“勾子,以后你公子不要你了,找我去。”

謝長安在念頭里,不知道把勾子幻想成何等模樣了。

“本公子正缺一暖床的。”

“才不要。”勾子不樂意。

顧白懶得理俗務(wù),整天只知道抄書,勾子雖為一奴,在顧白這兒卻是管事兒的待遇。

“你也忒不知道好歹了,我可是縣令之子,他一窮書生…”

“算了,還不是書生。”

謝長安改下口。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抄書的商賈算不得書生。

“他窮酸小子一個,跟他在一起,一輩子受苦受窮。”

顧白抬頭。

“別看不起人,假如有一天我富貴了…”

“太陽一定打西邊出來了。”

謝長安接過話茬。

“老白啊,不是我看不起你。”

他慣常嘮叨。

“這世道,有人生來富貴,有人生來貧窮,命中早有注定,想改極難。”

“哎,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家老爺子的經(jīng)驗之談。”

“你這輩子也就是個窮書傭了,指不定娘子也娶不上。”

說到此處,謝長安笑起來。

“好在有我。還是那句話,我?guī)湍阍谖腋赣H面前美言幾句,求個書吏、魚梁吏讓你當(dāng)當(dāng)?”

顧白一點兒也不客氣,“你個瞎子,先顧好自己吧。”

廟堂太遠(yuǎn),顧白不想,也不愿。

在這個世界,見官者跪。

作為一名穿越客,父母之外,顧白不想跪任何人。

程硯秋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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