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的似乎是一個老農,深灰粗布勾勒出佝僂的腰線,細看他指甲縫和手上的深紋里都是泥土,多年勞作使臉上一道道的皺紋溝壑觸目驚心。
“草民拜見世子殿下,殿下安好。”見到安慶宗出來,老農連忙下跪行禮。
安慶宗快走兩步,連忙攙起老農,“老翁不必行此大禮,快快請起。”
老農借力起身,那張布滿風霜的老臉此時笑得皺作一團,他瞇起眼睛打量著安慶宗,本就顫巍巍的雙手因為過于興奮而不停抖動著。
“老翁找我有何事?”安慶宗溫聲問道。
“今早貴夫人在我這定了一大批花,可憐老朽風燭殘年,夫人不要我親自送到,只命我來帶殿下前去觀賞。”老農上了年紀的聲音沙啞至極,卻掩蓋不住字句里的興奮。
安慶宗沉思了一刻,隨后勾了勾嘴角,“那麻煩老翁帶路了。”
安慶宗出門時未備車馬,亦無隨從,同行者只有書童王鈺。
“老朽家距世子府路程委實有些遠,二位可累了?”老農瞇著眼睛向后轉頭,嘴角的老紋愈發深刻。
這老農年紀不小,身子骨卻十分硬朗,走了近五里路竟大氣不喘,毫不疲倦。
走在最后的王鈺的確有些吃不消,滿頭大汗,一口口喘著粗氣:“這哪里是有些遠,這是遠的很啊!殿下從未走過這么久的路,可要休息一下?”說完他緊走兩步趕上安慶宗。
只見自家殿下一身月白衣袍一塵不染,面色平靜,步伐沉穩。陽光細細碎碎的撒在身上,映的腰間白玉愈發晶瑩剔透,樹枝剪影隨著步伐的節奏在他白皙的臉上不停變換著。
安慶宗看到額頭汗珠可用去灌溉良田的王鈺趕上來,嘴角微微上揚,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微嘲,“天還微涼,你怎的出了這么多汗?”
王鈺自小跟著安慶宗,長安為質亦生死不棄,在安慶宗心里,這個書童是比生身父母更像血肉至親的,也只有在他面前方可無慮的卸下心防。
王鈺倒也不惱,笑嘻嘻的靠近安慶宗,語氣略帶撒嬌意味,“殿下,休息一下吧。”
安慶宗無奈出口詢問老農,“老翁還有多遠?”
老農遠眺,“大約還得有半個時辰,殿下若是累了,休息片刻再動身不遲。”
安慶宗看了看王鈺,“也好。”
王鈺聞言立刻直起方才故作佝僂的腰,一路小跑著用袖子擦了擦路邊的石頭,示意自家殿下坐過去。
待安慶宗坐下后,王鈺如釋重負地席地一坐,順手摘下青白色巾子搖擺扇風,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五月人倍忙,田間處處可見勤勤懇懇的農民躬身勞作,卷起的衣袖下古銅色的皮膚緊實有力,淳厚質樸的臉龐掛滿了幸福。
清風拂過路邊潔白的衣角,引得男子身后烏黑的長發雜亂紛飛,衣衫墨發的主人毫不在意,漆黑的眼眸懶懶的垂著,嘴唇偶爾開開合合。
田間的農人時不時投來打量的目光,眼神里滿是驚羨,嘰嘰喳喳低頭議論著。
世人皆羨慕皇親貴胄、王侯將相身處高位,腰纏萬貫,萬人敬仰。殊不知站的愈高,前進的路愈是如履薄冰,后退的路愈是荊棘叢生。稍稍走錯,等待的就是萬丈深淵,地獄惡鬼,暗無天日。
高位之人最想要的是眾生都有卻最不懂得珍惜的,最普普通通的——只不過一個平凡而已。
*
金碧輝煌,紅墻磚瓦,華清池畔歌舞升平。
“陛下,安世子出了府,往南邊田里去了。”
桃紅色簾帳內一只干枯的老手裹著明黃衣袖伸出,方才說話的老奴連忙遞上茶水。
“出府?有人盯著嗎?”簾帳內的聲音威嚴有力。
“已經派人跟著了,方才傳回消息,似乎是榮義郡主給安世子準備了什么驚喜,其他并無異樣。”
“這么看來,朕倒是做了一樁好媒啊!”帳內傳來蒼老沙啞卻中氣十足的笑聲,“派人遠遠盯著就行,別叨擾了這對新婚小夫妻打情罵俏。”
“老奴遵命。”
隨后那男人語調一轉,陰沉冷厲道:“只要把這人捏在手里,朕就不信安祿山還能翻出天來。是吧,美人?”
“是,陛下說的都對。”帳里的女人嬌聲嬌氣地應著。
“行了,你退下吧,沒什么事不要打擾朕和貴妃休息。”
“老奴告退。”
沒人注意,那低眉順眼的老奴轉身剎那眼里涌現的凌厲的殺意。
*
“夫人到底送了殿下什么花,還要走多久啊?”剛走了一刻鐘,王鈺又開始喘著粗氣抱怨了。
老農憨厚的笑了笑,“小兄弟這身體趕路久了都這副樣子,先不論上戰場保家衛國,恐怕連逃命都跑不得哦。”
王鈺微不可察的冷哼一聲偏過頭,喃喃自語,“怎的說的你上過似的。”
老農該是耳目不察的年紀,不知是否聽清王鈺的小聲嘟囔,突然吹起來口哨。
“老翁是戰場老兵吧。”安慶宗淡淡的說著,眼睛依然微微向下看著前路。
老農口哨驟停,面上閃現驚訝之色,隨后笑了笑,“殿下是如何得知的呢?”
“一是老翁手上的粗繭”,他頓了頓,彎腰撿起地上的樹枝,用手握住演示道:“握農具主要是上臂使力,故農人的粗繭多生在與農具摩擦的掌腹。握刀劍則不同,講究靈活多變,故五指及掌腹均生粗繭。老翁右手手腕稍粗,應是苦練過兵器的。”
隨后他把目光投向王鈺,鳳眸眼角微微挑起,“二是老翁的體力超乎常人,五六里的路程連王鈺這般年紀的年輕男子尚且難以支撐,可老翁此刻依舊氣息平穩,談笑自若。”
王鈺不覺瞪圓了眼睛,慢慢調勻呼吸安靜地聽著。
安慶宗把爬滿嫩芽的枝條丟在路邊,依舊由著目光順著長長的眼睫垂下,這似乎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慣用神態。
“若說這兩者都是巧合,方才老翁的口哨曲子慷慨激昂,似有千軍萬馬馳騁沙場之感。若我猜的不錯,這該是我大唐的行軍歌。在放松的情況下隨便吹的一首曲子自然是刻在頭腦最熟悉的,而能隨隨便便吹出我大唐行軍歌的當屬駐扎邊地仍威名遠揚,驅異族、保家國的大唐將士了。”
老農似乎很滿意地大笑著,“殿下還能猜到什么?”
安慶宗突然頓住腳步,偏過頭看向老農,一直低垂的目光驟然上移,鳳眸眼角上挑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您和郡主不只是想請我賞花這么簡單吧,楊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