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鄭佩琪和李一瓊在飯店門口分開了。李一瓊去了另外一家店買粥。她那邊新來的小朋友生病了，李一瓊去幫她買午飯。鄭佩琪就一個人慢慢的往公司走。

今天的太陽很不錯，雖然溫度不是很高，但沒什么風，太陽還是讓人有一些暖意。走過一條街，路邊有一個小公園，從公園里穿過去是回公司的捷徑。公園里的植物多種多樣，低矮的灌木，高大的香樟和玉蘭，都掛著一身深綠色的葉子，輕輕地搖頭晃腦。陽光在葉子中間穿過，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有人坐在長椅上和身邊的朋友聊著天，有人坐在秋千上一個人玩著手機。路上來往行人不多，多半都是年輕人，剛剛吃了飯，懶散地散著步回公司。

鄭佩琪也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她從挎包里抽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用沒有任何裝飾的Zippo打火機點燃。李一瓊不愧是個老饕，剛剛推薦的木桶飯味道很好，但是有點過于油膩，香煙里薄荷的清涼和微甜的口感正好中和一下。

幾個人和她面對面走過來，她認出了是自己公司的員工，顯然對面也認出了她。她作為公司的副總，又是創業合伙人，對公司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面熟，不過會主動去打招呼的不多；一般不是手下直屬的員工，也不太會和她說話。幾個人中只有一個人向她深深點了下頭。她微笑著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兩邊就擦肩而過了。

鄭佩琪的思路，從周邊的風景上轉了回來，回到了剛剛吃飯的時候。她很喜歡李一瓊，一方面是這個女人很討人喜歡。她性格上直來直去，說得好一點是性格豪爽，說得難聽一點是有些大大咧咧，沒什么城府；她總是嘻嘻哈哈的，又喜歡照顧人，在公司里人緣很好，幾乎沒人討厭她。她算得上是公司里的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不過鄭佩琪會和李一瓊交朋友，還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李一瓊在公司里的朋友很多，各個部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而她自己又喜歡八卦，這樣就成了最好的消息來源，有時也可以利用她散布一些消息。這里還牽涉到了公司里的派系問題。

公司里的高管們主要分成兩個派系：一派是由CEO牽頭，測試、行政跟著；另一派是以董事長為首，開發和運營跟著。兩派一直在明里暗里勾心斗角，爭奪公司的實際控制權。剩下的一些人，包括鄭佩琪自己在內，則是中立的。鄭佩琪不摻和這種派系斗爭，主要是覺得無聊：因為CEO和董事長是遠房親戚，不管幫哪一邊，肯定得罪另一邊，萬一哪一天人家自己親戚和好了，幫忙的這些人又算怎么回事呢？

測試部門的主管馮延峰，是屬于CEO派系的。但是他又和別人有點不同。他像是瘋狗一樣，死心塌地到了除了CEO，看誰都不順眼的程度。而且測試部門他一手遮天，別人想了解一下都不行，他會像護食的瘋狗一樣張牙舞爪地把人嚇退——實際上，很多人背地里就叫他“瘋狗”。這種情況下，李一瓊作為消息來源，就更加可貴了。尤其她還和馮延峰不合，自然更不會替他保守什么秘密。另外，如果想推動項目有進展，有時直接通過私人關系找李一瓊，比在正式場合找馮延峰更有用。

像李一瓊這樣“有用”的朋友，鄭佩琪當然不會拒絕。和李一瓊交朋友并不費力；以鄭佩琪的年齡和職位，只要不擺架子，友善一點，李一瓊自然就受寵若驚地掏心掏肺了。

和李一瓊打交道有一個問題，就是得一直聽她說話。鄭佩琪有時會覺得她可以一直說到海枯石爛。剛才午飯時，李一瓊只有在嘴里塞滿東西時才消停一下，其它時間就好像打開了水龍頭一樣滔滔不絕，而且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上一句還在講黎笑笑生病的事，下一句就跳到了剛剛上映的電影，然后又轉回項目進度。要從中總結提煉出真正有用的信息還真是有點難度。想到這里，鄭佩琪不禁笑了一下。

“大姐，吃完啦？”突然從身后傳來一個爽朗的男聲，打斷了鄭佩琪的思路。

鄭佩琪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隨手扔掉了煙頭，從包里抽出另外一包普通香煙。她甩出一根煙自己叼上，又甩出一根來。打招呼的男人趕上來和她并排走著。她把香煙遞過去，男人順手接過香煙，手里早準備好的一次性打火機點燃了送到鄭佩琪面前。鄭佩琪也不客氣，在火上點燃了香煙，男人又把自己的煙點著。

男人很是光鮮，頭上的發蠟，西裝袖口露出的襯衫金色袖扣和銀白色手表，腰帶的皮爾卡丹卡頭，腳下的ECCO光面皮鞋，無一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叫陳翰，是鄭佩琪手下的高級產品經理，雖然沒有明確任命，不過實際做的工作也相當于部長級別了。他是董事長的外甥，跟CEO的親戚就遠了幾分，當然算是董事長派系的人，不過他也是偏向中立的。他兩年前從英國留學回來之后就進了公司，一直跟著鄭佩琪做事。鄭佩琪也知道董事長有利用他來架空自己的想法，又不好拒絕，為難得很。好在這個人本身還是不錯的，沒什么紈绔子弟的習氣，人很踏實，性格也不錯，董事長似乎只是利用他來留個后手，并沒有進一步的實際行動，鄭佩琪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下來。

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這個男人很帥。這倒不是說她有什么想法。鄭佩琪已經四十多歲，拿了美國綠卡，老公也是美國人，兩人丁克的生活很是逍遙自在。但是這并不妨礙鄭佩琪找個養眼的手下帶著看。陳翰也很稱得起小奶狗的職責，私下里一口一個“大姐”叫得很是近乎。

“你那個項目怎么樣了？”鄭佩琪沒理他的話，反問道。

“還是老樣子。”陳翰苦笑了一下。“測試那邊卡著呢。”

鄭佩琪沒有再說什么。項目卡在測試部門，已經算是公司里的傳統了。

陳翰吸了兩口煙后，見鄭佩琪沒有接話的意思，就轉了個話題：“話說大姐啊，我這又有個麻煩的task，聽說是你安排下來的？”

他說的是給新人當教練，在年會上出個節目的事。這確實是鄭佩琪安排的。她聽得出他半是埋怨半是調笑的口氣，也揶揄道：“能者多勞嘛。不過是教他們跳個舞出個節目，對你來說還不是小case。”

“本來工作就忙，這個又不能占用上班時間，只能下班之后搞了。時間也不太多……”陳翰嘟起嘴嘗試著吐煙圈，不過一個都沒有成功，繼續說道：“說實話，我寧可加班。”

“占用了你和女朋友親熱的時間了？”鄭佩琪笑著說。

陳翰一時沒說話。鄭佩琪用眼角掃了他一眼，發覺他心事重重地低著頭，連煙都忘記了吸。鄭佩琪就明白他和女朋友肯定吵架了；不過她并不想摻和他的私事，所以假裝什么也不知道。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陳翰才好像突然驚醒一樣，猛吸了一口煙，說：“這些新人干嘛非要出個節目？”

“這話說的……”鄭佩琪笑著說道：“你覺得這是他們的意思？他們還沒進公司呢。”

陳翰皺了下眉頭，說道：“不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吧。勞民傷財，何必呢？也就HR那邊喜歡搞這種事情。”

鄭佩琪心里一笑。她答應讓陳翰去給新人當舞蹈教練，其實就是送一份人情給HR部門。雖然現在公司里的HR部門不像幾十年前事業單位的人力部門那么有影響力，但是還是能在用人的事情上發揮不少作用的。給她們些甜頭沒壞處，更何況又不用鄭佩琪自己做什么，借花獻佛又何樂而不為呢。

公司沒有設立CHO，HR的部門主管就是最大的直接負責人。她一直在CEO和董事長之間搖擺不定，和鄭佩琪這種置身事外的情況不一樣，主要是想兩邊點便宜。她也一直是兩邊都想拉攏的對象。鄭佩琪知道陳翰很聰明，估計他已經明白這里面的勾兌，所以并沒有真正反對。至于私下的報怨，就隨他來吧。

兩人已經走到樓下，一起把煙頭扔進門旁的垃圾桶之后進了樓。只有兩個人一起等電梯，沒有其它人。

“別說你，我明天也得去講PPT呢。”鄭佩琪笑著說。“再說了，要當舞蹈教練，公司里也就是你了吧，還能有誰？反正總得是你的活，好好干就是了。”

陳翰只是聳了聳肩，說道：“大姐你明天也要講課？那我過來旁聽可以吧？”

“可以啊。不過是講給新人聽的，主要是產品介紹。你還有時間來聽，是不是說明你工作不飽和啊？”鄭佩琪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講著。

“哪有，大姐開玩笑了。我也是想多學習一下嘛。”陳翰趕緊打圓場。

鄭佩琪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

“對了，董事長那邊有些門路，最近可能會有個項目過來。”陳翰沉默了一下才說道。他從來不在公司里叫董事長舅舅，知道他們之間親戚關系的也沒幾個人。

鄭佩琪立刻就明白了，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事情。

“什么情況？”鄭佩琪沒回頭問道。在電位按鈕旁邊的鏡面里，她看到陳翰的樣子，但是不太清晰。

“……現在還不好說。”陳翰猶豫了半天才說下去。“大概還要幾個月。不過來源嘛，多少有點微妙就是了。”

“那就你來負責吧。”鄭佩琪干脆地說。“后面的工作我會看著安排的。不過嘛，我們人手不太夠，上面又不給名額，到時可能你就得多忙一點了。”

“這個……不是問題啦。”陳翰長出一口氣，笑著回答道。

電梯來了，正好馮延峰從里面出來。他看到兩人愣了一下，然后面無表情地向著鄭佩琪一點頭，也不看她有沒有反應，就轉身走開了。

鄭佩琪走進電梯，轉過身按下了十六和十七樓。產品部門在十六樓，她的辦公室在十七樓，她是順手幫陳翰按的。可是陳翰卻沒進電梯。

“不上去嗎？”鄭佩琪問道。

“……我再過一會兒。”陳翰張望了一下電梯，笑著說道。鄭佩琪覺得他似乎很緊張。

電梯關閉，開始上升。

鄭佩琪開始考慮起陳翰所說的項目的事。來源很“微妙”，其實就是未必完全合法，估計是從別的公司搶來的。這種事也不算少見。非法的事，公司肯定不會做，但是這種灰色地帶的事，只不出大問題，就不是問題，向來如此。

肯定是個不吃力又容易出成績的項目，鄭佩琪心里想。本來，所有的產品經理都由鄭佩琪負責分配任務，連CEO和董事長也不加干涉。這一次，陳翰事先透露出這個項目的事，肯定是出于董事長的授意。項目成功，也有助于董事長這一派增強話語權。

就算鄭佩琪想把這個項目給別人，董事長也肯定會直接干預，到那時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自己又胳膊擰不過大腿，那還不如干脆點給了陳翰就算了。所以剛才鄭佩琪都沒等陳翰自己說，就先提了出來。

當然也不是白答應的；產品部門一直都想增加人手，不過受到嚴格限制，只能是有人離職才能招人，出一個進一個。名義上是控制成本，其實是不想讓鄭佩琪的影響力太大，CEO和董事長倒是在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借著賣給董事長這個人情，大概可以打破這個局面。

鄭佩琪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門反鎖，掃了一眼桌子上自己下班前更新過的今日工作計劃，戴上耳機開始聽音樂。她沖上一杯咖啡，然后沒有坐回辦公桌，而是坐進旁邊的沙發里閉目養神。每天中午，她都會這樣休息一會兒。

她沒有睡著，思路又回到了測試部門上。就算馮延峰再怎么給別人添麻煩，總是有個限度的，不能無限期地拖延項目，所以她也不打算替陳翰出頭。大不了多等幾天就是了。讓她關心的，是李一瓊帶的那個小朋友的事。她并不是太關心黎笑笑這個人，更關心的是自己帶的這個項目。

這是少有的幾個由她直接帶的項目之一。這個項目有很多資料是日語的，所以各個環節都需要懂日語的人。本來是有一個懂日語的測試在，不過這個人在七月份的考評里，被馮延峰打了個E檔（評級分為A、B、C、D、E從高到低的五檔），馬上就離職了。之后一段時間，馮延峰一直不肯招懂日語的測試進來，說是沒有合適的。在產品和開發的支持下過了幾個月，終于CEO開口，讓馮延峰招個懂日語的測試進來，所以黎笑笑才在那么個當不當正不正的時候入職了。

鄭佩琪知道馮延峰看誰都不順眼，但是覺得他好像特別針對自己，處處給自己的項目添堵。前一個測試其實工作并不差，不過馮延峰故意在半年的評級中給打了低檔，逼得她離職了；空缺了幾個月后，招進來的是一個日語專業出身，沒有任何IT類行業經驗的黎笑笑。

好在這個黎笑笑在工作上還是很不錯的，雖然剛開始上手很困難，但是現在已經能夠充分勝任測試的工作了，甚至比一般測試做得還要好一些。黎笑笑曾經向鄭佩琪提過一些問題，多半是關于功能設計的出發點，這在測試里很少見。多數測試人員都只是照章辦事，文檔里要求什么樣，就按什么樣去做驗證，不像黎笑笑這樣會深入思考功能背后的意圖。鄭佩琪對黎笑笑的印象還是不錯。

可是現在，馮延峰又開始跟黎笑笑過不去了。他這是針對誰呢？是在針對我？是受上面指使或者示意的嗎？或者是我想多了，他只是對黎笑笑不滿？

無論是哪種情況，這個項目還是很危險。如果沒有黎笑笑，會不會好一些？工作上，她是很稱職的，雖說沒有相關背景和經驗，但是愿意學，上手快，工作有條理，甚至比一般的測試人員還要好——只是單憑這點還不至于使她不可或缺。她的稀缺價值在于日語能力。這是一個很大的風險，也是馮延峰最容易做手腳的地方。

問題還是出在馮延峰身上。他可能也不是針對自己；因為所有的項目到他這里，都會卡一段時間。當然他會有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測試不充分，覆蓋率不高，單元測試不通過……產品總會有問題，找出問題來并不難。只是馮延峰這種給所有人找不痛快的性格，實在非常討厭，不知道為什么CEO還留著這個人。他的工作能力其實還不錯，經過他手出去的項目，都沒什么大問題。但是他的這種做法實在太討厭了……

鄭佩琪想著想著，陷入了半睡眠狀態。她會一直這樣休息到下午上班的鬧鐘響起。這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