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新人培訓結束后，小黎回到了座位上。她今天的午餐，就是昨天晚上準備做晚餐的蔬菜三明治。因為昨天被副總拉去吃飯，她只好把三明治放進公司的冰箱里。她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吃飽——她不喜歡生食，偏偏副總請的是日料；早飯也是慣例的沒吃。當她把三明治放進嘴里時，已經麻木的胃才開始有了餓的感覺。一個三明治肯定吃不飽，不過她也不準備再吃其它的東西了，等晚上再說。

她一邊吃著，一邊繼續看著需要翻譯的日文文檔。這幾天她的午餐和晚餐都是這種方便吃的東西：面包，飯團，三明治。昨天晚上去聚餐，餓不餓還是小事，最關鍵的是沒有加班，損失了三四個小時的工作時間。這對當前按半天來計算的進度而言影響頗大。白天還要參加新人培訓，晚上還要去參加新人的節目彩排，真是麻煩死了。再說昨天副總硬是把她拉走，馮延峰肯定不高興；而他的不高興怎么也不可能沖著副總撒，只能沖著自己傾銷。兩個領導之間的“辦公室政治”，結果卻把自己夾在了中間。她心情陰郁，沉默地咀嚼著。

“我洗了好半天才把手洗干凈。”劉祎峰一邊把外賣放到桌子上，一邊向小黎搭話道。

小黎抬頭看了他一眼，簡單地回答道：“嗯，我也是。”

上午的新人培訓，公司準備的內容是大家一起畫一個公司的LOGO。每人畫一塊，最后拼在一起是一大張。公司的LOGO五顏六色、奇形怪狀，如果不是有人介紹，小黎絕想不到那居然是一個龍頭的變形。也因此，每個人都搞得一手顏料。洗手間的水很涼，小黎洗干凈之后，手已經有些僵了，而且皮膚也被顏料和洗手液搞得很不舒服，擦了好多的護手霜才能緩解。

小黎明白這種活動的目的是增加員工之間的協作關系，不過她實在是覺得沒有任何意義。比如她到現在為止，也只記得李恬和劉祎峰的名字。李恬是因為她的名字好記，劉祎峰則是因為他的名字里有很少見的字。

她把精神重新集中在文檔上。本來馮延峰對自己就不友好，經過昨天晚上的事，讓自己的處境更加險惡，還是盡快完成工作，讓他找不到機會給自己穿小鞋。

劉祎峰的便當傳來油和糖的甜膩香氣，讓本來就餓的小黎更加餓了。她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去，喝了幾大口水，然后開始翻譯文檔。

很快，劉祎峰也吃完了。他把外賣盒子塞進垃圾桶，繼續搞起自己的電腦。從昨天拿到電腦開始，他就在安裝各種軟件，到現在還沒完成。小黎看得很清楚，昨天他拿到電腦開機之后，第一件事是下載了幾張卡通女孩的圖片設置為桌面。小黎并不反感宅男，不過看到他毫不掩飾的樣子，還是暗暗覺得好笑。

“你們都不午休的啊？”劉祎峰在等待安裝軟件的時候，看到小黎和李一瓊都在工作，向身邊小黎搭話道。

“可不是。這項目本來就因為走人耽誤了進度，現在上面又催得緊，有什么辦法，命苦唄。”李一瓊頭都沒轉，盯著屏幕先回答了劉祎峰的話。

“昨天中午你們也是在忙這個項目吧？有這么緊張？”劉祎峰問完，看到小黎點點頭，思索了一會兒，又說道：“正好我這邊還沒安排什么工作，我來一起測吧。”

“那更好了。”李一瓊一邊擺弄著測試用的手機一邊回答道。“反正你本來也是要幫忙做測試的。我還打算等你們培訓結束再給你安排活兒呢，要是能早點兒上手兒就幫了忙了。這幾天我這手都快累抽筋兒了。”

小黎本來是想拒絕的。在兩天的接觸中，她多少能感覺到，劉祎峰對自己很照顧，不過也僅僅是一點而已。可能是因為他年紀比自己大，可能是因為他覺得男生要照顧女生，也可能是……

不管怎么說，小黎不喜歡這種照顧。她寧愿自己多花些時間和力氣，完成自己分內的工作，也不要別人幫忙。

不過李一瓊已經先答應了，小黎也不好再說別的；而且就像李一瓊說的那樣，這也算是劉祎峰的本職工作，雖然提前了，又占用了他的休息時間。小黎覺得欠下的人情也不太多，也就沒再說什么。

李一瓊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始安排起來了：“這樣，我發給你個網址，你進去能夠看到一些測試的用例，你來跑這些用例吧。我在從前往后跑，你從后往前跑。這樣我們在中間遇上的時候，就都跑完了。笑笑這邊要是翻譯完了，我再分給你一些用例……對了小劉，你有測試用的手機嗎？沒有的話先拿我這個吧，我這邊有倆。”

劉祎峰倒是實在，三下五除二就開始干。剛開始的幾分鐘里，他不知道怎么操作，測試用例中的一些細節他也不了解，向小黎和李一瓊問了不少問題。之后，他就完全扎進工作里去了，基本沒怎么向小黎搭話，讓小黎覺得很心安，不知不覺心情也不那么低落了。

離午休結束還有二十分鐘時，查理過來拉了把椅子坐到旁邊，和劉祎峰聊了起來。兩人聊了聊項目架構，后臺技術，各種小黎聽不懂的名詞在空中飛來飛去。查理又看了看劉祎峰現在的工作內容，又向李一瓊和小黎問問進度。小黎冷眼旁觀，看得出查理對劉祎峰的技術水平和工作態度都是比較滿意的。

“你現在在做什么？”馮延峰生硬的聲音突然從眾人的身后響起，所有人都一時沒再說話。

馮云峰就好像沒有看到查理一樣，劈頭蓋臉就對劉祎峰來了這么一句。小黎本來以為他會找自己的麻煩，卻沒想到這一槍轟在了劉祎峰身上。

“啊……我在做SK的測試……”

“你今天不是新員工培訓嗎？不忙嗎？”

“這不是項目比較急嘛，所以我有時間就……”

“誰給你安排的工作？”

劉祎峰沒回答，看了一眼李一瓊。

“我給他安排的。”李一瓊回答道。她的語氣也不怎么友好，連頭都沒回，更不要說站起來了。

“……你先不要做這個。另外有一個更緊急的項目，你先去支援一下那邊。”馮延峰想了一下說道。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按照李一瓊的說法，全公司都知道，SK項目是目前最急的，哪里又出來一個“更緊急的”？馮延峰是想干嘛？

這時，查理終于說話了：“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現在就是SK比較緊急，所以我才把剛入職的開發派到你這邊來支援測試。你要是讓他去支援別的項目，那我就讓他回來做開發。我們也沒有那么多人手可以浪費。”

小黎意識到事情不太簡單。在小劉入職時，她聽到了查理對小劉提到“輪崗”；可是現在聽查理的說法，小劉加入測試和輪崗無關，純粹就是為了支援SK項目來的。明明其它組的測試人員沒這么忙，而且還有一個剛剛入職的李恬也是做測試的，放著這些人不用，卻偏偏從開發那邊拉人過來支援？

小黎看了一眼劉祎峰。他呆頭呆腦地看著兩個領導爭辯，顯然是什么也沒想。

“我們都是以公司的利益為出發點，對不對？所有的人力安排，都應該圍繞著公司的項目。哪一個項目都是公司的財產。現在他在我的測試組，那他就算是我測試組的人力。我有更緊急優先級更高的項目，讓他去支援一下，有什么不對嗎？”馮延峰振振有辭，開始拿大帽子壓人。

“本身小劉進來就是來做SK項目的開發。然后你說這個項目現在測試進度趕不上，一定要我這邊支援你。當然了，這對小劉來說也算是件好事，可以讓先他熟悉一下整個產品，所以我才讓他來。你現在把他派到別的項目上去，對他以后的開發工作有什么好處？他在這邊只是一周，最多兩周，后面還是要回去做開發的。”查理說道。

“那你是打算他一輩子就做這一個項目嗎？讓他多了解一下其他的項目也不是壞事，對不對？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鍛煉。你做Leader不能光想著怎么干活兒，也得培養員工啊。”馮延峰說著，下巴漸漸翹了起來，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小黎實在不想再看馮延峰的嘴臉，就轉回頭繼續工作了。她用余光看到劉祎峰還是一臉茫然。

“我當然會培養，那是另一回事。”查理停頓了一下，想了想，才繼續說道：”招小劉進來就是因為開發人不夠。現在讓他一邊熟悉開發的工作一邊支持你們測試，已經很勉強了。你要是非想要把他派到別的項目上，那我就得去找CTO反映一下了。”

“……那隨便吧。”馮延峰猶豫了一下說，額間的豎紋更深了。

沒有人再說話，只有小黎和李一瓊敲打鍵盤的聲音，噼里啪啦地在幾個人之間撞來撞去。

馮延峰站了一會兒，突然又轉向小黎說道：“那既然這樣的話，SK測試的人力也夠了，黎笑笑，你要去那個項目做支援。”

小黎愣了一下，手也停住了。沒想到這盆水下子又潑到了自己頭上。她回頭看向馮延峰。

“那可不行。”沒等小黎有反應，李一瓊先把話截了過去：“笑笑是這個項目里唯一懂日語的測試，還得靠她做日語相關的一些工作，很多細節的東西，我們還得問她呢。你把她調走了，就等于就是讓這個項目停了，是這樣嗎？那這個屬于最大的風險，我這邊要發郵件，給項目里所有的相關人員，還得抄送公司的風險管理組，讓那邊做評估，看看怎么辦。”

小黎在培訓時也聽到過“風險管理組”這個組織，不過這時才知道這個組織究竟是做什么的。

馮延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告老師”、“找家長”，這招還真是永遠都管用啊；那接下來就要調李一瓊了吧？小黎想。

沒想到，李一瓊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向著小黎說道：“哎呀，最近好忙啊，手頭四個項目要測試，都忙不過來了。”

馮延峰狠狠瞪了李一瓊一眼，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玩兒什么貓膩。”李一瓊沖著馮延峰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他要是再給他安排其他項目上的工作，你就告訴我，我來和他談。”查理對劉祎峰說。“另外，你每天的工作內容和第二天的工作計劃，盡量在下班前寫個郵件給我。”

查理走之后，午休也快結束了，小黎和劉祎峰又抓緊時間再做了一點工作，直到馬上要上班了，才一起去參加下午的培訓。

下午的上半場，主講的是運維。小黎聽了半天，半通不通，干脆放棄了。她眼睛雖然盯著PPT，心里卻在想別的事情。

想想SK這個項目，真是困難重重。三個測試人員，可以說沒一個正常的。

主要負責人李一瓊，身上掛著好幾個項目，沒辦法全心全意投入進來。另外，雖然小黎對她頗有好感，也很感激她對自己的照顧，但是平心而論，這個女人油滑得很，會抓緊一切時間摸魚。

然后是小黎自己，沒有IT和游戲的職業背景，雖然日語熟練，但要看懂需求文檔，剛開始還是非常困難的。測試的步驟，使用的工具，總結的格式，全都是從零起步學的。在前兩周里，小黎除了翻譯了幾頁文檔，幾乎什么工作也沒做成。好在現在算是上手了。

最后是劉祎峰，本身是開發，同樣沒有測試工作的經驗，臨時拉過來幫忙。當然他比小黎上手快得多，可是仍然不夠。

即便這樣，馮延峰仍然想把其中一個人調走。

馮延峰究竟想要做什么？要是中午真像他安排的那樣做了，SK這個項目就等于廢了。他這么做，能有什么好處？項目如果真的失敗了，也有他的責任啊。就算不考慮公司的損失，對他來說也只有壞處才對。

她從第一次見到馮延峰開始，就對他有反感，可能是因為他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在后來的工作里，他對馮延峰的反感有增無減。因為他總是會有一些不合理的行為，小黎完全預測不到他會做什么。

想了好久，她突然想通了，也愕然了，甚至有些恐懼。

在公司里，所有的項目都是由產品經理主導的。而SK這個項目，是掛在副總鄭佩琪名下的。李一瓊在之前閑談時，早就說過馮延峰和鄭佩琪不合。所以馮延峰想讓這個項目失敗，寧可自己受點損失，也要讓鄭佩琪背最大的鍋。

居然還真有人會做這種損人害已的事啊！

小黎見過委曲求全的人，見過落井下石的人，見過見風使舵的人，但是這些人多少都是為了好處，講得書面一點，是為了利益。而馮延峰——她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里，不知道他會做些什么事。第一次見到這種人，讓她有一種不現實感。

伴隨著身邊微微的鼾聲，她差點真的以為是在做夢了……她突然反應過來，哪里來的鼾聲？

發出聲音的，是坐在小黎身邊的劉祎峰。會議室的椅子靠背很高，他正堆在椅子里犯迷糊。雖然鼾聲不大，在小會議室里還是很明顯。李恬掩著嘴無聲地笑了起來，拿出手機想要給劉祎峰拍照。

這讓小黎有些不滿。她也覺得劉祎峰很好笑，不過拿人取笑就不好了，更何況他還幫過自己。她趕緊伸手拉了劉祎峰的胳膊一下，把他驚醒。他一個激靈睜開眼睛四下看了看，發覺大家都在看他，撓了撓頭，紅著臉嘿嘿一笑。

李恬盯了小黎一眼，小黎假裝沒看到。

中間休息的時候，小黎小聲地問劉祎峰：“最近沒休息好？”

李恬正在和兩個實習生聊天，這時快速地向小黎他們這邊掃視了一下。之前每到休息的時候，李恬都會主動和小黎聊天，只有這次根本沒理小黎，顯然是在氣惱小黎壞了她的事。

“那倒不是。”劉祎峰打了個哈欠，苦笑著說。“孔子曰：‘中午不睡，下午崩潰。’我在之前的公司里是習慣了……”

他說到這里，看了小黎一眼，就停下不說了，“嗯啊”了一會兒，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小黎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么表情。她明白，如果不是為了趕項目進度，如果不是為了給自己和李一瓊幫忙，他不會出這個丑的。看來這個人情欠得不小啊，小黎越發不安起來，好像有人在拿著羽毛在心尖上掃來掃去。

小黎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啊，說起來，他……馮延峰？是這個名字吧？他說的比SK還急的項目是什么，你知道嗎？”劉祎峰沒話找話地問道。

小黎本想說，根本就沒有這么一個項目，不過因為心情不好，不想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他應該會從其它組抽人吧。哦，對了，李恬也是測試，剛剛入職，可以讓她去幫忙吧。”

“算了吧，別管了。”

小黎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也懶得辯解。即使中午發生了那樣的事，劉祎峰對馮延峰的話還是沒有絲毫懷疑。想必，他從小都生活在幸福的環境里吧。小黎看著他那單純的樣子，不禁有一些羨慕。

“再睡一下吧。”小黎輕輕說道：“等開始講我再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