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項目目前已經進行到了中期，或者可以說是中后期。其實單從代碼的完成度來看，大概在70%左右。不過考慮到后面還會有測試、部署等等工作需要跟進，所以整體進度大概預估為50%……”

這是一個不太普通的項目的宣講會。主講人目前還不算是公司員工，項目也沒有簽訂合同，具體負責人也沒有指定。這就是陳翰將要接手的那個來路有些不明的項目。

準確地講，這個項目還在另外一家公司名下。不過這家公司據說因為老板卷錢跑路，已經進入破產程序的尾聲，公司里的人也各奔東西。負責這個項目的銷售腦子比較活泛，收拾了項目的全部資料，包括需求文檔、各種設計文檔、絕大部分代碼和一小部分測試案例，再加上和客戶在酒桌上拼出來的關系，試圖以這個項目作為資本，跳槽進入現在這家公司。項目價值三百多萬，不大不小。他是不可能去一些大公司的，因為正規一些的公司根本不會接這種來路不明的項目；小公司又吃不下這個項目；只有規模中等、偶爾也會在灰色地帶撈一筆的公司，才會對這個項目動心。這家公司正是絕佳的對象。不知道這個銷售找過幾家公司了，鄭佩琪心想。

站在講臺上的人，就是這個名叫趙杰的銷售。據他自己說，他在原公司是銷售部門的副部長，帶著一個三十多人的銷售團隊，不過這事已經無從查考，鄭佩琪也不全然相信。這人三十多歲，身材有些矮胖，肚子發福得很明顯，四肢反而很多細小，臉上的肉擠得五官都縮水了一號，但是目光很是活躍，幾乎從沒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一秒鐘。他的頭發只有貼著頭皮的短短一層，讓他的腦袋看起來像極了鄭佩琪中午吃的獼猴桃。

坐在臺下的都是公司的重量級人物，CEO（首席執行官），CHO（首席人力資源官），CFO（首席財務官），CPO（首席產品官，也就是鄭佩琪自己）。陳翰也在，一方面他是將要接手這個項目的產品經理，另一方面鄭佩琪相信是出于董事長的授意。查理作為將要負責這個項目開發的小組負責人列席。馮延峰是測試負責人，當然也在場，不過他時不時地看手機，有些心不在焉。

鄭佩琪表面上仔細聽著，眼睛盯著演講的人，時不時打量一下他身后屏幕上投著的PPT，心里卻在盤算著，如果是由自己負責，絕不會接下這個項目。最關鍵的，是她并不信任這個趙杰。

他是單獨一個人過來的，沒有一起跳槽過來的同伴，更不要說把原來的整個項目團隊拉過來了。他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對于原來在這個項目上投入了時間和精力的同事來說，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行為，不亞于卷錢跑路的老板。像這種事，既然他能做一次，就能做無數次。

趙杰拍胸脯擔保，這個項目的甲方客戶，是完全信任他的，全權委托他來找一家合適的公司，把這個項目完成。只要他說合適，客戶立刻就可以簽合同。他很小心地隱藏了客戶了信息，PPT里也完全看不到客戶的任何資料，包括LOGO。當然，他還沒有進公司，出于保密也是可以說得通的，但是鄭佩琪認為他只是想把客戶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而已。

而最讓鄭佩琪覺得不可靠的，就是趙杰這個人。從自我介紹開始，鄭佩琪對他就沒有好感。客觀地說，趙杰長得并不難看，有些發圓的身材更讓他有一種虎頭虎腦的可愛。雖然此時他一直氣勢滿滿、熱情向上、似乎也頗為成熟老練，但是他的舉動、他的眼神，都給鄭佩琪一種游離不定的感覺。她不信任這個人。

趙杰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解著。

他講的東西有些雜亂，基本上可以看出，他是拿到了什么資料就把什么資料塞進PPT來講。其中還包括了流程管理、項目管理、開發計劃、體系架構、運營方案……每個都有，每個都講一點。有一些他講的半通不通的，有的地方還有錯誤，鄭佩琪也不會在這種場合糾正他，畢竟他只是一個銷售，對技術和管理方面的理解有限。估計在座的人都有這種想法。

中間講到產品需求，鄭佩琪才認真聽。需求講得比較籠統，有很多細節沒有講出來，比如某些數值設定、某些反饋機制、溝通連接機制等等。不過畢竟現在還沒有到明確需求的步驟，而且主講是銷售，對產品了解不深，最多也就能講到這個程度了。

“休息一下吧？”在趙杰講解了一個多小時后，CEO發話說道。

當然沒有人反對。

大家紛紛起身時，鄭佩琪聽到陳翰對查理說：“下樓走走吧，和你聊一下。”

“你要抽煙吧？那你先下去，我去下洗手間。”查理說。

鄭佩琪徑自向電梯走去，準備下樓去吸煙，卻碰上了CEO和CFO。看來這個中場休息，就是因為CEO的煙癮犯了。

下了樓，三個各自點了煙，兩人和鄭佩琪打了個招呼，就往左邊去了。鄭佩琪自己向右邊走了幾步，沒有走遠，就在門口的吸煙點站住一。

過了一會兒，陳翰和查理一起出來了。陳翰張望了一下，就往鄭佩琪這邊走來。查理也跟了過來。

“大姐，你覺得這個項目怎么樣？”陳翰一邊拿煙一邊問道。

查理不抽煙，這時就站在一邊。

“按照趙杰所說的，接下這個項目倒是有百得無一害呢。”鄭佩琪回答道，卻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確實。”查理輕松地說道。“完成度比較高，技術方向和我們也基本一致，這樣等于撿了個大便宜呢。”

陳翰想了一會兒，才說道：“看起來是這樣……不過真實的情況怎么樣，得確認一下了。”

鄭佩琪看著陳翰。他原來常常帶著笑容的臉，這時變得很嚴肅，眉頭一直皺著沒有松開。鄭佩琪在猜他覺得哪里有問題。

“怎么？”查理有些吃驚地問道。“這個項目不是挺好的嗎？”

“是嗎？”鄭佩琪追問了一句，讓查理把話說完。

“別的我不太了解，什么項目啊，合同啊，銷售啊，這些我不懂。光從技術上來說，從他講的內容來看，問題不大。技術方向沒問題。那個架構圖我仔細看過，確實有一些問題需要做一定的調整，不過影響不太大，只是把有兩個模塊單獨抽出來，作為一個中間件或者是一個公用層，這樣可以把應用層和數據層分離開來……”查理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陳翰偷偷向鄭佩琪做了個鬼臉，鄭佩琪一笑。查理是典型的技術狂熱者，要么不說話，一旦提到感興趣的技術方向就變身成話癆，講起來沒完沒了。在鄭佩琪接觸過的開發人員中，這種人不少見。

查理已經年近四十了，但是鄭佩琪始終感覺他像一個學生。他在技術方面肯定是過硬的，這不需要懷疑；他也很能吃苦，幾乎很少見到他十點之前下班，有很好的帶頭作用；對公司，他也忠心耿耿。但是其它方面始終不夠好。他手上的任何一個項目，都只有唯一的一種解決方案，就像是一次考試，如果這個方案行不通或者出了問題，什么準備都沒有。而且因為他平時的沉默寡言，管理方面也很一般。并且他不太喜歡聽別人的意見，有些剛愎自用，討論問題時，只顧講自己的事，別人講的幾乎從來不聽，或者即使礙于面子聽了，也不會采納。也因為這個，他在小組長的位置上做了快四年了，年年有漲工資，但是職位上一直沒有提升。公司不敢讓他去負責更多的組或者更多的項目。

鄭佩琪和陳翰的煙吸完了，查理的話才告一段落。

“你冷不冷？穿得太少了，沒穿外套啊。”鄭佩琪轉移話題，對查理說。

查理仿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很薄的線衫就出來了，雙手抱住自己說：“冷啊。不過這一會兒還沒事。”

“那走吧，趕緊回去吧，別感冒了。”陳翰說著，開始往回走。

晚上，公司在一家很有名氣的江浙菜館訂了雅間，大家一起吃飯。這種飯局上最主要的當然是聊天，飯菜好不好已經是無傷大雅的了。按照慣例，由CEO先講幾句，主題是歡迎趙杰即將加入公司，然后大家一起舉杯，各自用杯中的酒或者飲料沾一沾唇。吃幾筷子菜，再由下一位領導講話，就這么一環環地進行下去。

作為本次聚餐的主角之一的趙杰，也輪到了說話的機會。他特意站起身來，滿面堆笑地講了起來。之前在宣講會上他也做過自我介紹，不過主要介紹的是工作背景和履歷；這一次就講了很多私人的事，比如愛好、特長等等，甚至連家住在哪里，到公司需要多長時間都提到了。最后，他還著重的拍了一下CEO的馬屁，感謝CEO給他這個機會，一定會繼續努力工作，為公司做出更大的貢獻。

鄭佩琪聽得暗自皺眉。在這種場合，在座的哪個帶頭銜的人會關心的你私事？這個趙杰有些飄飄然了，終究還是上不了臺面。

等到大家都各自閑聊起來，旁邊的陳翰低聲對鄭佩琪說：“大姐，說真的，這個項目我覺得風險不小啊。”

“怎么說？”鄭佩琪也把聲音壓低。

“他給出的那個進度，說代碼有70%，整體有50%，這個恐怕有水分。本來開發報進度就容易過分樂觀，再加上這個公司管理這么混亂，肯定不能準。”

“沒錯。”鄭佩琪點點頭。“再加上公司老板跑路，那一段時間誰還能有心工作，肯定都是敷衍。如果要我來說，整體進度能有30%就算不錯了。不過時間倒是挺久的，還有八個月，就算是重新開始做，應該也來得及。當然了，這還是在那個趙杰說的話大部分可信的情況下。”

“那你覺得這個項目能做嗎？”陳翰問道。

“現在問這個，晚了點吧。”鄭佩琪笑著說。

“……什么意思？”

“這個項目有三百二十萬。到目前為止，公司里最大的一單是一百七十五萬。你舅舅……董事長好不容易拉到這么個機會，不可能放過的。”鄭佩琪說。

“可是風險也太大了。如果我和去董事長好好談一下……”

“想聽實話嗎？”鄭佩琪笑著問道。

“當然了。”陳翰一點也沒猶豫，一臉至誠地回答道。

“……我們剛才說的風險，都是推測。”鄭佩琪說。“不把這個項目接過來，不親自看一下實際情況，誰也說不準。董事長嘛，肯定會賭趙杰那邊。”

董事長年輕時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銷售，并且業績出眾，一直引以為傲。拜此所賜，他一向認為銷售才是公司的核心所在，其它部門都是可以替換和外包的，無論是產品還是技術。其實這么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銷售部門是真正能夠看得到錢的部門，但是董事長做得有些過分了。幾個部門有沖突時，他肯定是偏袒銷售的，對銷售的老大幾乎可以說是言聽計從。結果，現在銷售團隊有些自成派系的傾向，連董事長也不能說一不二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項目肯定是得接的。那要是真的情況不妙……”

“那就變成CEO不會放走這個項目了。”鄭佩琪說。

CEO巴不得董事長一派的項目失敗，即使公司賠點錢，也能削弱董事長的勢力。平時的工作，雙方就明里暗里地給對方找麻煩，更何況這么一個漏洞百出的項目，簡直就是送上口的肥肉，不被咬一口才怪呢。。她也沒有再多說，陳翰自然明白。

“……這么說起來是騎虎難下了。”陳翰苦笑著說。

“可以這么說吧。”鄭佩琪說。“而且你無論如何也脫不了身，這個項目董事長不會交給別人的。非你莫屬啊。”

陳翰剛剛吃下一塊菠蘿，表情卻像是咬了檸檬。

鄭佩琪心里又想到，對陳翰來說，這個項目還非成功不可。董事長是不知道這個項目有多危險的；如果失敗了，估計董事長不會再給他分配任何重要工作，等于在這個家族里，他的未來就結束了。這個擔子對陳翰來說確實有些重，鄭佩琪心里想。但是她肯定不能插手這個項目的，CEO不會希望她幫著項目成功，董事長不會希望她把功勞搶走。可是陳翰這個小伙子確實是不錯，她還是不忍心看著他赤手空拳跳到鱷魚池里去。

“另外你也得考慮考慮，身邊得有一兩個信得過的人才行。提前準備準備吧。”鄭佩琪說。

見陳翰露出疑惑的表情，鄭佩琪解釋道：“我這段時間就想和你說了。你工作兩年了，做得不錯，可以開始自己帶人了。”

“……這算是劃分勢力范圍嗎？”陳翰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不過認真的程度超過玩笑的程度。

“也是，也不是。”鄭佩琪說。“你要負責的東西越來越多，光靠單槍匹馬，抗不過來的。你得把手上的任務分一分才行。你自己帶幾個人出來，起碼分配任務時，不用擔心些亂七八糟的事。尤其這個項目，規模不小，你一個人肯定完不成，別在你這里成了瓶頸就不好了。”

鄭佩琪說著，自己心里也有些厭煩。明明挺簡單的，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行了，偏偏搞得很復雜。CEO和董事長不和，影響一層層往下傳導，產品部門分裂得很明顯；每個派系里，還有自己的小圈子，互相之間也常常會搞些小動作。有一大半的人，工作能力不怎么樣，倒是辦公室政治玩得風生水起；真正有能力的人，做不了三年就走了。所以要想有可靠的手下，得自己從新人開始帶才行。她雖然現在也算合伙人，但是真正接手工作也才兩年多。她在一年前帶了三個剛畢業的小朋友，手把手地教他們工作，現在三個人都是他她最得力的幫手，都能獨當一面了。

她常常會懷念之前在外企時單純的工作環境，雖然當時她只是一個小組長，賺得也比現在少很多，但是幾乎沒有工作以外的壓力。

“就為了這一個項目？”陳翰有些猶豫。“再說也未必來得及。”

鄭佩琪聳聳肩，說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話：“總是來不及的，也總是來得及。”

“那……我們沒有招聘的名額了吧？”陳翰問道。

“這個嘛……說是這么說，不過我可以再去問一下試試。”鄭佩琪說。“你可以優先在公司里看看。”

“公司里？”陳翰的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鄭佩琪沒有再說下去，讓陳翰自己去想。她看看趙杰還在意氣風發地和身邊的CEO聊天的樣子，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