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雅書已經連續做了數十次心理治療,進展順利,她的人格也獲得了很好的成長,但是她父親的突然去世,給她脆弱的神經造成了又一次沖擊。
各種強烈而矛盾的情緒鋪天蓋地。
蘇成華顯然有些招架不住,也產生了強烈的負性反移情。
但是“善行”的職業道德告訴他,他不能放棄。
于是他寫了一份案例分析報告,用郵箱發送給他的督導老師廖雨琛。
他在郵件中寫道……
廖老師您好:
我遇到了一個特殊的來訪者,在治療她的過程中,我產生了許多的困惑,同時我做了很多的思考,然有些地方仍然感到迷惘。我希望在下一步的治療之中,能獲得您的指點。
我現將這個案例的基本情況結合我的一些理解寫成了一份案例報告,發送給您,希望您百忙中抽出一點時間來看一看。等您有時間,盼望能與您討論此案例。
報告內容如下:
《關于習女士的個案概念化報告》
來訪者習女士,中年女性,某大學心理輔導員,現休長假未工作。
來訪者主訴:我對兒子的不耐煩、無愛。原生多子女家庭,父親缺位,重男輕女。我自幼學習優秀,后來在大學期間開始出現嚴重的抑郁情緒。自己掙扎著勉強完成了大學學業。我經歷過兩段婚姻,第一任丈夫出差頻繁、聚少離多,后車禍死亡。第二任丈夫雖然能照顧我的生活,但我仍感其無法成為我的支撐,我的內心一直是空的,一直渴望尋找生命的依靠。
目的:1、想通過咨詢了解自己對兒子無愛和不耐煩的原因。
2、情緒經常失控,做事比較沖動,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希望深入了解自己,獲得心理的成長。
初步印象:來訪者能主動發掘自己的內心,比較坦誠,她的一些深層問題也逐漸水落石出。在了解了她的生活經歷以及相對應的情感之后,我給出了一些解釋,但是來訪者依然反復糾結著她最初的問題,即對兒子不耐煩的問題,無法獲得頓悟。似乎在她面前有一道厚厚的屏障,反射回了我給她的每一句解釋。
對于她無法獲得頓悟的原因,結合咨詢所見,我的粗略分析如下:來訪者無法獲得修通和頓悟,究其原因,我認為,并非是她對精神分析不夠敏感,而是因為她拒絕看清真相。
就像她曾經不愿意放棄她的優秀那樣,現在她也不愿意放棄現在的女強人身份。而這些完全是行走在潛意識層面的,她自己根本就無法察覺。
一、她不愿意放棄她的優秀,是她曾經的生存策略,也是她抑郁的推手。
她曾經的優秀是她在特定環境下的生存策略,是一種自我防御策略。
我認為雖然她說并沒有因此而討好她的父母,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她的學習優異,讓她在學校里獲得了老師的關注和偏愛,而來自于老師的關注和偏愛成了滋養她心靈的重要養料。
這也是她父母從未給過她愛,她仍然能夠存活下來并且還能適當照顧母親的需要的根本原因。
老師成了她生命中比父母更重要的客體,只可惜,經常變換的老師無法被她真正內化為她的自體中的自體客體,無法在沒有外在客體的情況下持續為她的自我提供心靈支持以及內在的互動交流。
在中小學時期,老師幾乎全方位在場,這掩蓋了她心中無人的事實。
可是一旦她到了大學,老師便不會再像中小學老師那樣全方位地給予學生關注,尤其是在高手林立的大學,個個學習都很不錯,自己曾經的優秀就難以維持了,她面臨著不得不從浪尖上跌落下來的事實。
而不再優秀對她來說就是失去老師關注和愛的資本,是她無法放棄的維生素。失去了優秀就等于失去了重要的外在客體。
這樣維系她的心理系統正常運轉的外在客體喪失了,她的內心真正的空空如也,只剩一個羸弱而模糊的自我。
本就沒有一個內化了的好客體為她的自我提供生命能量,現在原本能為她提供一點零星生命能量的外在客體也不存在了。
她曾苦苦掙扎過,但是最終都失敗了,這讓她徹底陷入了無力和絕望之中。孤獨、痛苦、迷茫、無助隨之而來,抑郁便應運而生了。
當抑郁癥一旦成勢,什么優不優秀的也就無暇顧及了。這時作為外在客體的老師的喪失激活了她童年早期母愛的缺失,因此,她的抑郁是有明顯的人格基礎的。
或者說她的情況并非她本人所一直認為的抑郁,也不像我一開始給她的雙相情感障礙的診斷。我覺得更可能是一種嚴重的人格障礙。有點像是自戀型人格障礙,又好像是邊緣性人格障礙。但是我在診斷上比較模糊,不敢妄下定論。
她那種心靈深處的沉重和墜落感也許正是潛意識深處的缺愛缺自體客體的空洞的吮吸。
而她的一直持續著的抑郁心境障礙,或是外顯,或是潛伏著,但是無論是哪種,都會影響她對兒子的感情,她的心理能量需要分配給她的工作和家庭,更需要分配給她的抑郁,能留給兒子的還能有多少呢。對她來說,多了個兒子就相當于多了個討債鬼罷了。
二、她不愿意放棄自己女強人的感覺
她把兒子當成煩惱,無愛,不親,除了因為她的抑郁心境的原因之外,我覺得還有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可以討論。
兒子是她成為女強人道路上的累贅。她說她從小到大一直緊繃著,因為父母不能依靠,就只能靠自己努力養活自己、甚者養活家人,一刻也不敢放松。
唯有拼命工作賺錢,內心才有安全感。兒子不是出生在期待之中,甚者影響了工作,成了累贅,破壞了她內心的安全感,進而引起了她的煩躁,甚者是敵視。
兒子是一個情感投射下的犧牲品。從兒子一出生,她便對兒子沒有愛,只有責任,沒有親密感。甚者還有一種不耐煩,而這種不耐煩隨著兒子的成長以及自己生活事件的增加,逐漸加強,甚者有一種強烈的憤怒存在,發展到甚者不能聽到兒子的聲音。
不得不說她的兒子很無辜。她對孩子的不耐煩和憤怒并非來自于兒子本身,因為兒子本身很優秀。
因此,只能說,在她眼里,她看到的聽到的并不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已經被她生命中的幾個重要的男人附體了。
也就是說,她把她對生命中的其他幾個男性形象的感情投射到了她兒子身上了。她生命中幾個重要的男性幾乎都是缺位的,讓他失望的和憤怒的。
首先,她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父親。
我認為,一個孩子人格的健全,除了需要一個能時刻察覺她的需要的母親讓她成全她共生期的全能感之外,在分離—個體化時期,她還需要一位強大的父親來成全她對理想化客體的需要,用來抵御全能感失去之后的弱小無力以及無所不在的死亡恐懼(不安全感)。
我在這里強調了父親,但是我并沒有否認母親,母親依然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同樣是她的最重要的理想化客體。父母共同承擔起了她的理想化客體任務,是她發展出正常人格的基礎。
對母親的理想化和認同,成了她對自己女性形象的認同的基礎,而對父親的理想化和認同,成了她人格中男性氣質的基礎,也就是榮格所說的阿尼姆斯。
從她的主訴中可以得知,她的母親并沒有承擔起她的理想化和認同的重任,對她照顧上的缺失,對家庭照顧上的無力,對丈夫在家庭中缺位的無能為力和懦弱,多子女家庭,能分給子女的愛的稀少。
這些都無法滿足她對母親理想化和認同的需要。而父親,缺位于家庭,沒有盡到照顧妻女的責任,僅有的對子女的愛還都全部給了家中的弟弟(重男輕女思想嚴重),這讓她對父親失望和憤怒,同時還會引起她對得到了父愛的弟弟的嫉妒和憤怒。
她沒有辦法理想化父親,更沒有辦法認同父親,于是在面對母親的艱辛不易的時候,對父親進行了反向形成,自己替代了本應合格的父親的角色,照顧起了母親。
從儲愛槽理論上來說,她們母女之間的愛并不是正常的從母親流向子女,反而是從子女向母親的反向流動。這樣必然會使她原本空虛的儲愛槽更加的匱乏甚者被透支。
其次,她的弟弟雖說不是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男性,但是仍作為男性形象讓她感到嫉妒和憤恨,就因為他弟弟是個男孩,分走了幾乎全部的父愛,而這些父愛中原本應該有屬于她的一部分。
她說她喜歡探春,探春曾感嘆自己命薄,庶出,還是個女孩子,不會被重視,前途堪憂,她說但凡自己是個男人,必然要出去創出一番名堂來。
另外探春很具男子氣概,也很有能力,能在王熙鳳生病期間將當家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條而又有創新精神。
庶出(被忽略)、女孩(家里重男輕女)、具有男子氣概、希望自己是個男人、當家(女強人)等這些特點她和探春竟是那樣的相像。也許她看到了探春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或者說探春鏡映了她,因此她會那么喜歡探春,原因應該在此。
希望自己是個男性,從根本上來說是對自己女性身份的不認同。在她心里,女性是軟弱的,可憐的,薄命的,被忽視的,還需要承擔起養家的重任。
再次、她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男性——她的第一任愛人
從她的主訴中可以得知,她的愛人經常因工作原因出差,夫妻常常兩地分居,愛人不僅無法幫助她照顧家庭生活,不能給她踏實的依靠,還常常讓她相思等待,承受孤獨。
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仍然要靠她自己,柴米油鹽、斧棍錘叉、電器水暖,各方面的運轉維修都靠她一個人,本是一個女嬌娥,偏偏練就了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最終得來的不是獨立的幸福感,而是無依無靠的委屈與辛酸。在這一段婚姻生活中,對愛人應該是有思念、有愛、有不滿、有失望,甚者是有恨的,意識中的“不應有恨”,但是抵不住那月亮總是“常向別時圓”。
而愛人的后來遭遇車禍去世,將她心中原本有的全部情感推向了頂峰,對愛人原本也許并不濃烈的愛變得更加鮮明濃烈,因為往著不可追,失去難再得,思念加深。
恨也更加的異軍突起,因為愛人死亡了。死亡是對所愛之人的一種最嚴重的背叛,背叛了曾經白頭偕老的誓言;死亡是一場最徹底的遺棄,以后的人生路再也無法給她陪伴。
曾經的遺憾再也沒有機會彌補,還將未來生活的全部重擔壓在她一個女人本已不堪重負的柔弱的肩上。
他讓她承受失去愛人的痛苦,還要讓她出面為他處理車禍留下的爛攤子,長時間的事故處理以及車輛處理可以說耗盡了她最后一點心理能量。
在她被重擔壓垮的時候,她對拋棄她獨自死亡的愛人應該是充滿憤怒的。
這個向來不太靠得住的男人這回徹底讓她失望了。她的生命能量也在這一次變故中被消耗殆盡了。
雖然后來又再婚,現在的愛人對她還算不錯,能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但是她仍然不滿意,感覺內心是空的,感覺自己的孤獨的、無依無靠的。
我想她的這種感覺并不是因為她現在的愛人做的不夠好,而是曾經生命中的虧空太巨大,她現在的愛人根本就無法填充,畢竟是隔了時空,今天的水解不了昨天的渴。
她生命中的男人是那樣的讓她受傷、讓她失望,可是,偏偏她生的又是個兒子。她對兒子怎么還能愛得起來?
她潛意識中的東西太多太強大了,無法不投射到兒子身上。若她當初生的是個女兒,也許情況會稍微好些,她便不會把令人失望憤怒的男性形象投射到孩子身上。
相反,如果她生的是個女兒,她可能會將對母親的同情憐憫之情投射到女兒身上而對她極盡照顧之能事。
這讓我想起了《危險方法》中的薩賓娜·施皮爾賴因,因早年遭受過父親的創傷,即使后來康復了,但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她仍然很擔心自己會生個男孩。
最終她很慶幸自己生的是女兒,且兩個都是女兒,否則,生男孩對她來說將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現在,可以簡單將她對兒子的不耐煩和憤怒概括如下:
自身的抑郁和人格缺陷。
將對父親的失望投射到兒子身上,看到兒子便會激起對父親的厭煩和憤怒,潛意識中這種失望厭煩和憤怒便成了她對兒子的感情。
將對弟弟的嫉妒之情投射到兒子身上。她會在無意識之中對已經、可能或者將要獲得愛的兒子感到嫉妒,進而引發憤怒并進一步撤走對兒子的可能的愛。潛臺詞是,我自己都沒有得到過愛,你憑什么得到愛?
將對第一任愛人的失望和憤怒投射到了兒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