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先到姜家小院，卻見門鎖著。姜姑娘出門去了。

姜姑娘素日里有許多事忙著，不在家亦是常事。夏山朝四周打望了一下，下馬，坐在門檻上候著。

怎么說，朝青也算他半個子弟，他又吃過姜姑娘做的好幾頓飯，總算有些交情不是？是以在這里等一下，也是情分。更何況，朝青還曾打算將姜姑娘說與自己呢。

夏山收起自己的胡思亂想，靜靜地等著，然而這一等卻是一個多時辰后，金烏逐弱，微風拂起，才見姜姑娘戴著斗笠，手上挎著籃子，籃子里裝了滿滿當當的艾草，緩緩地走過來。

夏山的視線與朝顏的對上。她的杏眼藏在斗笠下，又圓又大又亮。幾顆汗珠悄悄地沁在額上，亮晶晶的。其實，姜姑娘也挺好看的。

他忽而張口結舌，打了許久的腹稿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朝顏疑惑地看著他：“夏山大哥？”

夏山不忍心看她的表情，視線微微掠開去：“姜姑娘，有一個壞消息……”

朝顏便四處望了下：“是不是朝青惹事了？”

要來的終歸會來，夏山豁出去了：“姜姑娘，朝青被人擄去了。不過你放心，我們二公子已經著人去尋了……”

朝顏的籃子掉在地上，滿滿當當的艾草從籃中跌了一些出來。

她方才有些紅潤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無措地看著夏山：“是被什么人擄走的？”

夏山搖頭：“何先生沒看清楚。”

“我去問他。”朝顏說著，轉身便要走。

夏山欲叫住她，卻見朝顏才走了兩步，身子一軟，便倒在地上。

“姜姑娘！”

一道人影從屋檐上翻下：“夏山，你小子干了什么好事？”

卻是夏川。

夏山這才想起夏川是奉了公子之命來護著姜家，那他來姜家小院等了這么久，這臭小子竟也不提醒他。

夏川自覺理虧，悄聲道：“這不是瞧你等得挺認真的嘛，我還以為你對姜姑娘有意思呢。”

夏山白他一眼，朝朝顏奴奴嘴：“如今如何是好？”

的確很棘手。

姜姑娘如今可算是獨居，他們又是兩個大男人，總不好照顧她的。

夏川道：“我瞧公子很是惦記姜姑娘的廚藝呢，不如……”

夏山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主意一敲定，兩人馬上分頭行事，夏川看著朝顏，夏山去尋馬車，兩人齊心合力，將朝顏與一籃子艾草，一齊搬回鹿鳴院。

只是兩人不曾注意到，顛簸的馬車中，朝顏輕輕地睜開雙眼，而后又沉沉閉上。

載著朝顏的馬車到達鹿鳴院時，夏夜歡等人還沒有回來。夏山招了兩個使女，將朝顏攙扶到客房中，又請甄由毝來把脈。

甄由毝本來不情愿，他是何許人也，能隨便替人把脈的嗎？但聽說是姜姑娘，才勉勉強強來了。

一把脈，倒是嚇了一跳：“姜姑娘的脈象極為沉緩，怕是原來舊疾未愈，又受了驚嚇所致。”前些日子他也聽說了姜家小院被砸，姜姑娘受了風寒的事。還私底下暗嘆，這姜家姐弟可真是不容易。

他到底是開了一張較為溫和的藥方，又叫使女從灶房中端一鍋玉延粥來溫著，待朝顏醒來，吃了粥再喝藥。

夏山與夏川見甄由毝接手，倒是放心了。甄由毝雖然整日以公子的專用郎中自居，但卻是最為事無巨細的。朝顏既安頓好了，他們自是尋公子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夏夜歡神情有些郁悴地踏進鹿鳴院，他是被夏夜尋趕回來的。每次只要大哥二哥一回來，他便徹底成了乖乖的小三兒，不能干這，不能干那。這兩個哥哥比起母親來，威嚴卻是更甚。

該用晚膳了。

使女們送來碧梗米，水煮雞肉以及菜羹。

夏夜歡只瞧了一眼，便覺得了無生趣。這是今日甄由毝把過他的脈象后，吩咐灶房做的膳食。如此一對比，今早的膳食倒是顯得十分豐富了。

他不想吃。

便左言而右顧其他：“姜姑娘可醒了？”

夏山看一眼外頭沉沉的天色，估摸著：“應是醒了吧？”

夏夜歡便要起身：“作為東道主，我自是要去看一看客人的。不如，看完姜姑娘再回來用飯。”

甄由毝在一旁不緊不慢道：“也不知二公子何時回府。”

夏夜歡只能乖乖地端起飯碗：“甄郎中提醒得對。”到底是生無可戀地吃了小半碗飯，喝了小半碗的雞湯，吃了兩塊雞肉，以及兩根菜。

今晚做菜的廚子怕是受了甄郎中威脅吧，做得竟然人神共憤的難吃。

只是用完飯，朝青竟是還沒有消息。

夏夜歡意外，二哥能力非凡，花州城便是閉著眼走，他亦不會迷路。怎地這回竟是不能尋回一個被擄的孩子？

朝青還沒有消息，夏夜歡便只能有些忐忑地去看朝顏。

朝顏已醒了，吃了小半碗的粥，又喝了藥，斜躺在榻上，旁側站著兩個使女。雖然使女表情十分溫和，也并沒有擺什么架子，但朝顏仍舊覺得渾身不舒服。但她雖然表達過自己并不需要人服侍，但兩位使女只是笑著道：“甄郎中不曾吩咐我們，我們便不能走。”

卻是也不多話，只含笑候在一旁。朝顏便打起精神，打量了一番房中的擺設。卻見房中俱是十分精雕細琢之物，便是那妝臺上的圓鏡，上頭竟然鑲嵌著一顆藍寶石。她身下的褥子，睡起來十分柔軟，還散發著一股十分好聞的香氣。只不過，她看到自己擺在精致雕花小杌子上的鞋子滿是塵土，倒是有幾分格格不入。室中所掛的帳幔材質，怕是比起她身上的穿的，還要名貴上好些倍。房中用的燈，俱是十分昂貴的琉璃珠燈。

視線所及之所，無一不是精貴的物什。便是方才吃粥的碗，俱是金碗金勺。

朝顏卻是有些想不明白，姜家小院與這里一對比，簡直是云泥之別，那夏夜歡到了破舊的姜家小院，竟然坐得甘之若飴。或許，那是富家公子的一種情趣……

正想著，外頭有人輕聲細語道：“三公子。”

朝顏住的雖是客房，但亦簡單地分了內室與外間，用作隔斷的，是一面繡著數只梅花鹿的巨大屏風。

屏風外有人影閃動，有人輕聲細語地問她：“姜姑娘，三公子來了，您可想見他？”

朝顏不禁汗顏，這語氣，倒像她是這座房子的主人似的。

朝顏道：“民女幸得夏官爺相救，自是要見夏官爺的。”說著便掙扎著起來，旁側的兩個使女趕緊去扶她。

外頭人影閃動，一股熟悉的藥味隨著風兒輕輕拂過來。緊接著響起夏夜歡的聲音：“姜姑娘，你可還好？”

朝顏道：“民女如今已大好，等下便可以家去。民女得夏官爺相救，不勝感激。”

夏夜歡的語氣便有些急切：“姜姑娘這是說的什么話，盡管在這里養著，待朝青尋到后再一起回去。”

一說起朝青，朝顏鼻頭一酸，眼眶一紅，珍珠般的淚珠便流了下來。

外頭的夏夜歡也覺察到了，急忙安慰道：“姜姑娘莫急，我二哥很厲害的，定能很快尋到朝青。”

然多說無益，夏夜歡忙忙離去：“我現在就去等著我二哥，一有消息便來告訴姜姑娘。”

藥味漸漸遠去了，朝顏卻仍舊哭得不能自抑。旁側兩位使女便擰了帕子，給她凈臉。朝顏哭了好一會，竟又覺得十分困倦，眼皮一沉，又沉沉睡去。

待一覺醒來，一直候著的兩位使女不見了。周遭俱是靜悄悄的，只有風拂過的聲音。房中留著兩盞燈，燈光柔和，映著屏風外頭。

此刻，房中只有她一人。

以及，她的那只裝滿艾草的籃子。

朝顏睜著雙眼，看著繡著數十只小鹿的帳子。

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

但此時無人……

朝顏輕輕翻身，望著那只籃子。

夏夜尋至少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找到朝青。

而夏夜尋找到朝青的條件，是她將籃子中的那些物什，放進夏家的鹿鳴院。

朝顏閉一閉眼睛，一滴淚緩緩從眼角流出。

夏夜歡對她這般好，她卻要害他。

她果真是墜入魔道了。

對不起，夜歡公子。倘若有來世，她定然做牛做馬來報答。

但如今，朝青是她的命，她若不照著那人說的去做，朝青便會遇害。世人皆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她太貪心了。她以為，她自己墜入魔道，便能得到兩者。原來魔鬼的人心竟是這般險惡，不僅將她自己吞噬得干干凈凈，還要連累他人。

她光著腳，輕輕踏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無聲無息。

走至籃子前，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輕輕撥出木塞，將瓶子里的東西倒在焉巴巴的艾草上。

不過一息，那些艾草竟然幻化成一道道黑色的影子，不斷地鉆進柔軟的波斯地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