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林如凡在客廳里和可可扔球玩的時候,護士準時出現在隔離病房。
因為還沒有確診,蔣永君目前是住的單間,寂寞而又惶恐。護士進來給她量了體溫,今天明顯有了熱度,她開始發燒了。
雖然還沒有正式檢測,但蔣永君多少也預料到了自己的病情。可能是因為發高燒的關系,她一夜都沒睡踏實,想給林如凡她們回復個消息,關節痛得連手機都拿不穩。
隔著厚厚的防護裝備,蔣永君看不清護士的樣子,但聽聲音似乎很年輕,而護目鏡后的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不出值了一個夜班的疲憊。
看到她防護服上寫著名字“趙思琪”,蔣永君問:“趙護士,能不能幫我……”
艱難地說了幾個字,蔣永君突然又后悔。她看到趙護士戴了兩層手套的雙手,想象著她們工作的不易,又怎好意思叫這雙救死扶傷的手來給自己發信息?
“需要什么?”趙護士見她不說話,反而主動問。
蔣永君笑意微弱、幾不可辨:“我什么時候能出院啊?”
趙護士拍拍她,安慰道:“你可真著急,才第二天呢。”
度日如年啊。
不過,趙護士說她來了兩年,果然是很年輕呢。
蔣永君本意也并不是急著出院,無話尋話而已。聽她這么說,倒好奇地問:“你多大了?”
“24。”趙護士語氣甚是調皮,“我還沒男朋友,姐姐可以幫我介紹。”
這突如其來的歡樂終于感染了蔣永君。
“才24,多年輕,多玩幾年。”
趙護士咯咯笑起來:“姐姐說得對。”又關照:“早餐七點,餓的話跟我說。”
記錄好數據,趙護士走出病房。走到門口,又轉身:“你是頭一個不催婚的姐姐。”說完,消失在門外。
趁著還沒開始掛水,蔣永君艱難地翻了個身,摸到枕邊的手機。
她渾身都沒有力氣,鼻子里雖然通著吸氧的管子,也僅僅是讓她呼吸不再那么窘迫。
一只手點開手機,看到了微信界面。
只一眼,蔣永君就流下了眼淚。聰聰問:【媽,好點沒?記得給我留言】
她怕自己露了端倪,拼盡一身力氣,用一根手指頭戳出了一段話。
【媽挺好的,這里的醫生護士對我也好。媽媽要配合醫生治療,少用手機,不能常和你聯系。聰聰不要擔心。在家聽奶奶話,別亂跑】
打完這段,蔣永君淚如雨下。
她何嘗不想跟兒子多說幾句,可是她怕說得多了,反而讓孩子擔心,索性編了個理由,不再和孩子聯系。
四人群里,起床最早的林如凡發了一張自拍。
依然是她最好的角度,加上高級濾鏡,中年美人也可以活潑生動。
除了桌上一貫精致的營養早餐,鏡頭里居然還有一只黃色的小狗,正舒舒服服地趴在客廳地板上舔腳丫子。
蔣永君問:【狗?】
她盡有的力氣都花在給聰聰的那條信息上了,只能言簡意賅。
林如凡大喜,立刻回:【永君好點沒?】
這回只有一個表情:【/微笑】
都是成年人,又是多年的閨蜜,怎會沒有微妙的感應。
林如凡激動之余,也猜到蔣永君肯定情況不太好,所以才沒力氣打字。但不管怎樣,還能回信息,起碼也沒有太壞。
自己一個人隔離在家都會忐忑無聊,蔣永君住在清冷冷的隔離病房,還生著病,豈不是更加孤苦難熬?
林如凡決定給她來點兒陽光。
【這是慕醫生的小狗,哈哈哈哈】
【慕醫生說最近工作很忙,托我幫他照顧小狗】
【它叫可可,是不是很可愛?】
對準可可,卡嚓又是一張照片。可可倒是被林如凡的突然關注給嚇了一跳,舔腳毛大業都停下了,好奇地望著林如凡。
那一頭的蔣永君果然看笑了。一大早被趙思琪護士和林如凡女士這兩位有心呵護著,蔣永君連病痛都減輕了幾分。
這時候,羅穎顯然醒了。一上線就看到林如凡又曬人又曬狗的。
【哇哦,進展可以啊。狗都托付給你了?什么時候托付人啊?】
林如凡有點小嬌羞:【咳咳,好吧,是我主動要求照顧的哈哈哈哈】
羅穎:【孺子可教也】
【永君你累就別回復了,我們都挺好的,你也好好配合醫生,趕緊治好出院,一起嗨。別回復別回復】
蔣永君打不動字,發個表情包還是可以的,點了個萌寵表情包過去,皆大歡喜。
天色越加明亮,晉陵市中心醫院漸漸熱鬧起來,開了半邊的小門里進進出出,都是過來住院部送早餐的家屬。
慕君安從住院部出來,很意外地發現不少人向他行注目禮。
雖說是著名專家,但平常和他打交道的也只會是感染科的病患和家屬,今天這樣還是頭一次。
一位年輕姑娘膽子大,揮手道:“您是昨天電視里的慕醫生嗎?”
慕君安這才知道,原來是昨晚電視臺播了自己的采訪。看來市民對這次的疫情都特別關注啊。
“電視看了,怎么就沒照做?”慕君安捏了捏自己臉上的口罩,“來醫院也不戴口罩,讓慕醫生很有失敗感啊。”
旁邊的路人也被逗笑了,有幾個戴口罩的,還立刻自豪地將自己的口罩又拉了拉,以示自己的重視。
那姑娘跟旁邊的同伴相視一笑,吐了吐舌頭:“慕醫生說得是!立刻去買口罩。”
別看慕君安面對市民還能談笑風生,其實他憂心忡忡,滿腹都是心事。
昨晚他通宵都在醫院,后半夜把二號病例的事安排好,才回到他的小單間打了個盹。一大早就接到院長電話,說市里要成立疫情防控指揮部,慕君安是市里點名的專家組組長,要他立刻去院長辦公室開個先行的碰頭會。
晉陵市的這個夜晚,熬夜無眠的何止慕君安,還有抗疫戰線上無數的人員。
院長鄧巍然的雙眼布滿了紅血絲,他昨天參加了五個會議,每個都和此情疫情相關。每開一次會,他心中的陰影就擴大一大片。
“你提的發熱門診的建議非常及時,昨天晚上的會議,市里肯定了咱們醫院的做法,并準備立即在全市范圍全面執行。”
慕君安道:“要給所有發熱門診的醫護提升防護級別,現有的口罩和護目鏡遠遠不夠,要和隔離病房一個標準。”
鄧巍然望了望他,贊同地點點頭,又轉向負責裝備采購的副院長:“醫院物資情況怎么樣?”
那位副院長道:“之前考慮到馬上要春節放假,年后恢復生產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所以進了一批貨。”
鄧巍然果斷地道:“按現在的情況看,必須立即加大采購。發熱門診和相關檢驗科室都上的話,用量會非常大。”
“好的,我立刻安排。希望供應商還沒放假,可以趕在年前再送一批貨。”
另一位分管醫療的業務副院長則抬了抬眼鏡,慶幸道:“虧得快要過年,能出院的病患都出院了。現在醫院里的,這幾天也都會陸續出院……”
“誰想在醫院過年啊。”鄧巍然嘆道,“的確幸好過年,病床不那么緊張。二號病例家屬連夜入院兩個,現在感染科正式收治的已有四人,后面還會有多少病患,無法預計。你們看,是不是要趁著現在床位有空余,再給感染科臨時增加一個樓層?”
“有需要!”兩位副院長異口同聲。
慕君安卻沒說話。
“慕主任,肛腸科那一層給你?”鄧巍然是想好的,這兩層相鄰,而且肛腸科重癥病患少,年前基本都會出院。
哪知慕君安道:“鄧院長,既然市里成立指揮部,不如未雨綢繆,直接啟用我們晉陵市的小湯山……”
“小湯山?”鄧巍然一驚,“你是說,南郊傳染病防治中心?”
“對。趁著現在病例不多,轉移還算方便。我們立即上報,請求按相關預案啟用防治中心。這已經不是我們中心醫院一家的事,這回,是整個晉陵市,也許還是我們整個國家,要面臨的一次巨大挑戰。”
眾人皆肅然。
片刻,鄧巍然提筆,在筆記本上刷刷地寫了幾行字,然后抬頭望向慕君安:“你是這方面專家,在外國參與過同類型疫情的戰斗,我相信你的判斷。
“南郊傳染病防治中心的建造,咱們中心醫院也有部分參與。當時完全是按照戰時模式建造,可以立即啟用。”
一邊說著,手里的筆還飛快地在那幾行字上圈圈劃劃。
管裝備的副院長苦笑道:“機票都訂好了,還打算春節進京看小孫子,看來沒戲嘍。”
業務副院長又托了托眼鏡:“我是沒有小孫子可惦記,可老婆在飯店訂了五桌,今年難得親戚回來得全,還說好好請他們聚聚,可別泡湯了。”
說話間,鄧巍然手機響。大家立即噤聲,等院長接電話。
沒想到,這個電話接得院長勃然變色。
掛了電話,鄧巍然深深地看了慕君安一眼:“你說對了。這不是我們中心醫院一家的事。廣化區人民醫院發現一名高度疑似病例,馬上轉到咱們醫院來。”
“有江城接觸史嗎?”慕君安立即問。
“沒有。”鄧巍然臉色嚴峻。
“看來又是個棘手的。”
鄧巍然合上筆記本,語氣森然:“不止是棘手,是可怕。這位病人,是他們醫院的一名門診護士。”
護士。門診護士。
醫護人員被傳染,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不僅意味著在她接觸過的人群中,有潛在的病例;也意味著她很有可能成為新的傳染源。
一陣寒意從慕君安后背升起,瞬間傳遍全身。
他感覺到了失控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