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有沒有想過，天宮為什么會在天空上？你從來沒有想過，我知道你沒有想過，沒有人想過。但是我想過，并且我知道，天宮之所以在天上，是因為神仙與眾不同。這世間每個人都想要與眾不同，所以他們修仙學道，最后來到這個與眾不同的天宮之中。可是你不知道，他們以為自己都與眾不同，但是天宮從來也不與眾不同，不過是一群傻子侍奉另一群傻子。神仙們都自詡為神仙，卻與凡人無異。不，神仙根本無法與凡人相比，除了攀比與奉承。凡人有心，神仙沒有。這一點上，神仙的確是與眾不同。”紫霞轉頭看著樹枝上抱著金箍棒打盹的孫悟空說：“你也與眾不同，但你不是神仙。”
孫悟空一個機靈，回過神來，看著紫霞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云彩，不由得脫口而出：“神經病啊你！俺警告你，最好離俺遠一點，要是打擾了老子的好夢，老子一棒將你打到天上去！”
紫霞頭也沒回說：“我們本來就在天上。”
“那老子就一棒把你打到地府去！”
“你在做夢嗎？”紫霞說：“我也會做夢，經常做夢，夢里面有人殺我，把我變成了燈芯。”
“俺的夢里面俺都在殺人，沒人敢殺俺！”
紫霞依舊看著天邊的云彩說：“我能夢見我被風帶到天邊，那里很美，那里的晚霞像紫色的絲帶飄蕩在天空上，隨風飄舞，很美很美。”
“哼！很美嗎？有花果山美嗎？花果山才是最美的地方。”
“花果山？”紫霞回頭看著他，期盼地問道：“我聽說過花果山，聽說那里四季如春，花開遍野，可惜我沒有去過。你去過嗎？”
“當然，那是俺的地盤。奇怪，”孫悟空一個翻身從樹下落下來，朝蟠桃園里面走去：“俺干嘛跟你個傻子說這些？俺警告你，別再打擾俺睡覺，要不然，老子一棒把你打到天上去！哦不，一棒把你打到地府去！”說著，一個跟斗躍然于一棵果樹上，靠著樹身閉眼睡去。
紫霞眼里掠過一絲失落，回頭繼續看著云彩，呆呆地說：“你們都說我是個傻子，可我卻覺得你們才是傻子，整個天宮里的神仙都是傻子。可你孫悟空不是傻子，你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只是一個沒有心的猴子。我也不是，我只是一片云，一片不知道會被風吹去哪里的云彩。”說著說著，她的眼眶濕潤起來。
孫悟空睜眼看了一眼園外的紫霞，罵了一句“神經病”，然后閉眼沉沉睡去。奇怪的是，他沒有夢到殺人，而是夢到自己回到了花果山，但花果山已經變成了人間煉獄，寸草不生。
二
又一日，西邊天際的晚霞就像是火燒一般，紅彤彤的美妙無比，映得看晚霞的人臉上一陣紅暈。
紫霞自顧自說著：“天宮真的是個好地方，也只有在這里看晚霞，晚霞才最美。可惜這么美好的事物卻沒有人會珍惜，待到失去時，又有誰會記得這里的晚霞曾經那么美。”
孫悟空無所事事，他特別討厭別人無休止的言語，但每一次看到紫霞仙子的時候，他都很想發作，但卻有一種魔力拉著他不讓他發作。這種感覺，很怪誕，很可怕，就像是他夢里那個如煉獄一般的花果山。
紫霞并沒有任何的察覺，但她知道孫悟空來了，整個天宮只有孫悟空會來，因為只有孫悟空與眾不同。她說：“你說，有什么辦法能夠留住這片美麗的晚霞？又有什么辦法能夠證明這片美麗的晚霞曾經存在過？其實最美的晚霞不在這里，你要是問我，我會告訴你。”
孫悟空不喜歡看晚霞，他只喜歡打架，打架能夠證明自己的存在，能夠證明自己舉世無雙，能夠證明自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都做過什么。你以為整個天宮的人都怕你，但他們根本不怕你。”
“怎么可能？他們沒人打得過俺，他們當然怕俺。”
“他們只是不跟你一般見識，在他們眼里，你只是個另類，只是供他們玩樂的一只猴子，在他們眼里，你都算不上是個神。”紫霞轉頭冷冷地看著他，說：“你覺得你是神嗎？”
孫悟空看著紫霞那雙清澈見底卻空洞的眼睛說：“俺身在這天宮中，怎么不是神？”
紫霞不緊不慢地說：“你哪里像一個神？你只是一個自認為是神的神經病！”
“你找死！”孫悟空揮起金箍棒，直指紫霞而來，金箍棒落在了她的肩頭停下來。“你可知惹惱俺齊天大圣的后果？你信不信俺一棒把你打到天上去！哦不，是一棒打到地府去！”
紫霞眉頭微皺：“你是神嗎？你看看你的樣子，神講究無欲無求，可你卻總是如此憤怒。你不是神，你永遠也做不了神。”紫霞回頭看晚霞，繼續說：“這也是我不討厭你的原因。雖然他們都怕你，讓我離你遠點，但我不愿意。神啊！那些神們，無欲無求，如果真的無欲無求，又怎么會建起這天宮？建起廟宇讓凡人們祭拜。你跟他們不一樣，因為你沒有心。沒有心就沒有欲望，沒有欲望就做不了神。”
孫悟空一陣懵逼，不知道該怎么做，只得收起金箍棒，立在原地。
“你不應該被困在這天宮中，你應該去做你自己。”
孫悟空不解：“俺沒有被困啊！誰敢困住俺？！”
“這只是一種形容。”紫霞說：“世間萬物生來自由，人人都向往自由，天宮卻沒有自由。我也向往自由，可是我做不到。你不同，你是齊天大圣孫悟空，如果這世間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那就一定是你。”
孫悟空眉毛一抬說：“自由？俺本來就很自由，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你，你要是想自由，俺可以給你自由。”
紫霞回頭看著他，眼神里掠過一絲期待。是啊，他是誰？他是大名鼎鼎無可匹敵的齊天大圣孫悟空！可是，他同樣是一塊沒有心的石頭。紫霞眼里的期待即刻便消失：“你給不了。”
三
紫霞并沒有走進蟠桃園，而是就那么看著孫悟空扛著金箍棒走進園子里。孫悟空走路的動作很浮夸，仿若喝了很多酒卻并沒有喝醉的狀態。孫悟空一如往日，一個跟斗躍然于樹上，抱著金箍棒枕著樹枝沉沉地睡去。孫悟空睡覺的時候安靜地像個孩子，只是紫霞覺得，這個時候的孫悟空并不像一個妖猴，而像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一個傻子。
紫霞自顧自說道：“為什么你能夠自由，卻不想自由？為什么我這么想要自由，卻無法自由？我本是天邊的一朵云彩，總是被風吹往各處，好不容易歷經萬年修得人身，我以為我會自由，可是我卻依舊不得自由。自由到底在哪里？自由到底是什么？”
過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微暗，天邊的晚霞變得灰暗起來。
孫悟空一直在做一個奇怪的夢，夢里的花果山變成了黑暗的煉獄，而自己被綁在石柱上遭受雷電的鞭策。無所畏懼的齊天大圣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存在，于是他奮起反抗，卻怎么也掙不脫枷鎖。一種恐懼感油然而生，恐懼，是他從來沒有過的體會，恐懼感襲來，似乎跌入了無底深淵，任他本領再強大也無法走出深淵。他突然發現，恐懼是多么的可怕。
“你在做夢嗎？”
孫悟空睜開眼，金箍棒已經來到紫霞的面前。孫悟空立刻收住手，罵了一句：“神經病啊！你知不知道俺睡覺的時候最討厭被人打擾！”
紫霞不以為然，她根本不懼怕孫悟空。雖然傳說他天性殘暴，擊殺十萬天兵，天界無人是其對手，但紫霞依舊不怕他。因為如果孫悟空想殺誰，誰便必死無疑，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在這蕓蕓眾生的六界內，決定一個人生死命運的從來都是孫悟空這樣的強者。面對如此強者，不需害怕。紫霞說：“我知道你在做夢，而且是個噩夢。”
孫悟空說：“你說是就是？俺夢見的是花果山，是個美夢。”
“不，你夢見的是個噩夢。我看到了，你夢見了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你害怕了。”
“沒，沒怕。”孫悟空眼神躲避：“俺怕過啥？！誰不知道俺是齊天大圣孫悟空！俺什么都不怕！”
“沒有人不會害怕！除非不是人！你雖然是塊石頭，但你也會害怕。你說，你在害怕什么？”
孫悟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害怕花果山變成煉獄？害怕自己被打敗？害怕自己會死？所有這些根本不足為懼。那自己在害怕什么？他不清楚。
紫霞說：“你本自由身，何必來到這沒有任何情感的天宮中來？你不好好地待在花果山，為何跑到這度日如年的天界？你本是無所不能的齊天大圣，為何在王母家的后院里種果樹？”
“你想說什么？”
紫霞呆呆地看著他：“你以為你已經高高在上？你不過是被他們當猴耍。當然，你本來就是個猴子。”
“懶得理你。”孫悟空轉身就要走。
“猴子。”紫霞叫住他：“你不屬于這里，你該走了。”
孫悟空回頭：“去哪？”
“隨便去哪，只要跟著自己的心就好。”紫霞忘了，孫悟空是天地而生的石頭，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