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杏花樹下，若是再建一個池塘，在塘中放些青蓮與鯉魚，養幾只白鵝，你閑時便能觀賞。”杏子煙的話涌現在腦海中。
姬浮玉立于一處桃源深處，他看著池塘里的白鵝，不知在想些什么，那雙眸似黑洞一般，依舊很美，但是卻不見光芒。
幾年過去了，他頭上依舊戴著杏子煙贈予他的青蓮發簪。
“姬浮玉，等這一切都結束了，每年放河燈的時候，我會回來找你。”
今天又是放河燈的節日。
她不會再回來了。
杏子煙，食言了。
………
墨花將軍與謝清史的孩子已經滿六歲了。
這日墨府來了許多人。
有曹子卿、云華夫子、白鶴啟，還有姬浮玉。
他們在一起喝了許多酒，杏花釀醉人，墨花將軍站起身，歪歪倒倒地走著。
他嘴里不知道在喃喃什么。
“公主…公主還欠我一幅畫，一幅畫…沒給我……”
他舉著酒，一飲而下。眼眶噬著淚水。
白鶴啟悶頭喝著酒，是他醫術不精，未能研制出云華的解藥。
他又端起碗猛灌了一杯。
是他，親手將杏子煙的心頭肉取下，再活取軟肋，埋在天虞山的杏樹下。
是自己，殺了她。
后來，他將杏子煙的骨灰葬在了杏樹旁，上面種了一株蘭花。
“裴啟，我現在知道了，你是白鶴啟，你不是說，承諾過我的嗎？所以…動手吧！”
白鶴啟執刀的手都有些發抖，他還是下不去手，他覺得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只是需要時間。
杏子煙無奈地笑了笑。
“動手吧，夫子的時間不多了。倘若真有其它辦法，我又為何等到如今？”
白鶴啟沉重道。
“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研制出解藥，相信我。”
杏子煙拿出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向軟肋，“夫子耗不起了。”
“你先別動，你別動，我給你止血！”
白鶴啟慌張無措，只見杏子煙活生生地取出了軟肋，額角都是冷汗。她此刻痛苦萬分，但還是咬牙切齒地強撐著。
“不要…告訴夫子…”
杏子煙猛地吐了一口血。
隨后她又虛弱地說著。
“姬浮玉，對不起…又要丟下你一個人了。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活在愧疚里……”
杏子煙眼皮有些重。她突然覺得好困。
“裴啟…你其實，并不是紈绔，你很好。我的死是我自己選擇，你不要自責，也不要因此懷疑自己的醫術…”
杏子煙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
她向虛空伸了伸手，眼神溫柔又不舍。
“子煙…想吃，糖葫蘆……”
………
裴啟醉倒了。
曹子卿也喝醉了。
唯獨云華飲著茶，出神地看著亭榭外的池水，那水中盛放著白蓮，被荷葉擋住了的是一條條鯽魚，肥美又靈動。
“也不知傻徒說的那南海的魚，可有這里的肥？”
“……”
四周的氣氛突然都沉默了。
只有墨花才反應過來，自覺自己有些失態了。他僵硬地扯出一個笑臉，“自然…是…”
他剛開口，看著云華那期待向往的神情，笑容便立刻繃不住了，一陣酸楚涌上心頭，那眼淚毫無預兆般又涌了上來。
他猛然轉過頭去，用袖子擦了擦淚，如何都止不住。
只是語調不穩地說著，“那自然是…南海的更肥…公主喜歡…魚…所以…南海的更大……”
他說的語無倫次，一句話倒是表意不明，十分混亂，可見其情緒不大穩定。
云華笑了笑，又垂下眸子，看起來十分靜謐。
“那便是了。”
云華手里摩挲著杏子煙贈予他的劍穗，眼底淺淺溫和，看不出多大情緒。
姬浮玉一直沒有說話，他既沒有喝酒，也沒有飲茶。
“姬兄，你變了。”
云華突然道。
姬浮玉這才抬眼看向他。一雙驚艷的眸與以往相比，似乎缺了什么東西，就如同藤蔓束縛了那淡雅青蓮。
姬浮玉淺淺答道，語氣很單薄，“是嗎？”
他似乎沒有去思索什么，只是心里空空的。
“想回天虞山嗎？”
云華夫子握著劍穗，眼角那顆淚痣格外的紅。那文人書卷氣，更添了一絲脆弱之感。
“不了。”
姬浮玉唇單薄失了血色。
“姬某便要告辭了。”
姬浮玉站起身，就要離開，那醉酒的裴啟突然攔住了他。
他開口說道。
“她在十里桃林，給你留了東西。”
語畢，他便松開了姬浮玉的袖角，此刻姬浮玉是背對著他的，所以他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只是那人在原地立了許久，他的發絲被風微微揚起，說不出的孤寂。
本是溫雅柔和的氣質，此刻看起來竟然很落寞頹喪。
“你……”
裴啟試探地欲要開口。
“她還說了什么？”
裴啟眼神陡然悲戚，整個眸子都失色了。
“…她說，對不起。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自責。”
“……”
姬浮玉聞言突然自嘲地嗤笑一聲。
便抬步離開了此處。
………
裴啟見姬浮玉離開，搖了搖頭，又準備喝酒。在執碗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云華一直在看著自己。
裴啟心中一驚，他答應過杏子煙，不能讓云華知道。方才他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于是他凝重地放下了酒碗，回視著云華。
云華眉眼明朗，眼角勾出一條月牙，看著十分溫和可親。
他突然舒了一口氣，又找了話題與他攀談。
“云華兄為何只飲茶，不飲酒？”
云華似乎沒有預料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
云華愣了片刻，突然又淡笑著，那雙眸微垂，看不大清神色。
“飲酒傷身。”
裴啟點了點頭，“嗯，酒飲多了的確容易損傷身體，還是飲茶的好。”
云華端著茶杯，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裴啟懷疑自己看錯了，方才那瞬間，他突然覺得云華有厭世和想要赴死的心灰意冷。
只是云華依舊笑著，那一瞬的表情稍縱即逝。裴啟想，許是自己看錯了。
裴啟又問道。
“你從來不喝酒的嗎？”
“也不是。”
云華語氣輕飄飄的。
“那云華兄與我喝一杯？”
“不了。”
云華看了看手中的劍穗。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這條命，怎舍得再肆意糟蹋。”
………
他無數次想離開，無數次想拔劍自刎，無數次想尋求解脫，可是他不能。
這條命，不是屬于自己的。
他太疲憊太疲憊了，每日都渾渾噩噩，真是，太疲倦了。他厭惡自己。
………
“夫子，你可要好好的吃飯睡覺！好好做家務好好看書好好練武知道嗎？我可每天都盯著你呢！”
“你敢再拿著劍對著自己的喉嚨試試？！你再敢做傻事，我就趁你睡著了，拔掉你的睫毛！！”
“夫子，杏花開了，你去看看，樹下的蘭花枯萎了，你快澆澆水吧！我現在就等著長大，修煉成蘭花精呢！你看不離師叔都能修成仙身，所以，你也要好好修煉哦！等著我回來！”
云華夫子從夢中驚醒，他又夢見了傻徒。
他突然奔出門去，果然那顆杏樹下有一株蘭花。
它蔫蔫的，的確快枯萎了。
云華細細地看了看它，淚水滴落了下去。
他淺淺一笑。
對著那蘭花說道。
“好，我等你。”
…………
十里桃林，還是與往日一樣。紅錦墜在樹上，隨風颯颯，陽光從未如此平和。
“等我回來。”
姬浮玉望著那萬千紅錦，咳了幾聲。看著十分虛弱。
我們都知道，人在初次聽見死亡二字時，還不太懂，只覺得害怕。
之后長大了，便明白了，死亡就意味著離開。
姬浮玉看著桃花，死亡是一種事實，我們誰也改變不了。
祈愿遠在天國的人啊，在另一個世界，也能被溫柔對待。
那里沒有煩惱，也沒有病痛，更沒有一切痛苦之源，那里只有平和，只有盛開的芬芳花田，在那里，還有她最愛的杏樹，有她的依賴。
她可以見到她的娘親，那是一個溫柔的人。
她，不會孤單。
二零二二年
五月十日
念
故人已逝
很遺憾
這本書沒能給她看見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