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竟是一艘巨大的船!
無須旁人介紹,也根本不用看招牌,我便曉得此處即是呂記木工。作坊里傳出一陣陣低低的、有規(guī)律的拉鋸聲,時而響起幾下節(jié)奏清晰的敲釘聲。生意冷清,百姓手里的錢才剛勉強(qiáng)填飽肚子,空蕩蕩的大院子里除了一艘巨船和我之外便連只家巧兒也沒有。我也不想打擾呂師傅潛心工作,便獨(dú)自圍著這艘大帆船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門道。
我繞了兩圈,有到艙內(nèi)看了看,發(fā)現(xiàn)這竟還是一艘海運(yùn)的貨船。船舷尖若斜刀,吃水一定很深,最奇怪的是艙底沒有壓艙石!我走上甲板,整個大院一覽無余,并沒有看見一塊兒大石頭,這和古代西方的船只完全不同。西方的艙底擺滿巨石“配重”,船只頭輕腳重就跟個不倒翁似的,顯然不容易翻沉。可是福無雙至,安全穩(wěn)定是綽綽有余,激烈搖擺卻左右難定。
我一個文科生根據(jù)簡單的物理學(xué)常識也都知道,這船要是重心高,那么雖然穩(wěn)定性差,可是搖擺的周期便慢了許多,只要不是一翻歸大海,則能相對穩(wěn)重地乘風(fēng)破浪。我們中國因?yàn)殚L期對外銷售瓷器,船只自然與西洋不同,若是大搖大擺地到了目的地,開艙后全是一堆碎片,那還了得!真比船沉大海沒有強(qiáng)到哪兒去。
這些極具冒險(xiǎn)精神、悲壯的商人祖祖輩輩在海上絲綢之路摸爬滾打,靠著一代代人的經(jīng)驗(yàn)與智慧總結(jié)出了一套妙法:裝載商品的時候,往往用稻草包裹好瓷器后整整齊齊地將之先碼放在船艙下層,然后再把鐵器放在上面。如此一來提高了重心,船便晃得小、擺得慢,瓷器也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完好無損了。
能造出如此復(fù)雜的船,想來那呂木匠一定有過人的本領(lǐng),委托他為我造艘獨(dú)木舟都是大材小用了。
里面斷斷續(xù)續(xù)的敲打聲停了,我也順著梯子走了下來,不一會兒,一個人便放下袖子拍打了幾下衣服除去木屑向我走了過來。
“客官是外地人吧?”
“哦?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店家是?”
“我就是這呂記的掌柜,呂老二,字定松。”
“在下蔣伋,字其淵。”
“客官有所不知,我這前院是平時販賣之處,后院是居家住所。正堂是我做工的地方,小件的木器活都放在東廂房里售,西墻前的馬棚以前還有匹老馬,前年發(fā)大洪水沒得吃,又得了場病,一來二去也死了。若是街坊四鄰、熟人老客都直奔東廂房,小的這才問問客官是不是外地人。”
“我確實(shí)是從北都來的,不過到此地居住也有些時日了,只是平素多深居院內(nèi),鮮少出門罷了。不過,我看店家這造海船的技藝,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吧?!”
“哦?客官識得此船?”呂定松被我這么一問,并未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穑怯行@訝地反問于我。
“略知皮毛耳,只是依我所看,這種形制的船,更適合海運(yùn)出口瓷器,閩國、南漢一帶多見,大運(yùn)河上都極為罕見,何況中原腹地。故在下推測,店家若非東南人士,也是在那里經(jīng)營多年后榮歸故里的!”
聽了我的一番推測,呂定松驚嘆萬分,拍手稱奇,搞得我都不是得意,而是尷尬了。
“客官真乃高人是也!快快里邊請,一定要賞臉喝杯茶!”
我才連湯帶面吃了一大碗沒多久,又沒上廁所,肚子里實(shí)在沒有茶水的地方,可一尋思,萬一茶桌上套套近乎,他要一高興少收我點(diǎn)工錢,再給我盡心盡力做,橫豎都不虧,還是委屈下腸胃,欣然接受了邀請。
呂定松所謂喝茶,其實(shí)就是喝白水,沒滋沒味地更加涮得慌了。他捧過一小碗水,道:“客官真是好眼力,實(shí)不相瞞,小的打同光元年以前,一直在閩國做海船,本來一切安好,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艘南下的船滿載瓷瓶和鐵具,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可沒成想遇到了大暴風(fēng)在崖州沉了!”
“真是不幸!”我感慨道。
“可不是嘛!何止死的人慘,我這活著的人也慘!噩耗傳來的時候我正跟媳婦在床上睡覺呢,兩道門都被一腳踹開,我夢還沒醒呢就被一把薅到了地上,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被暴打一頓,鼻青臉腫兩個月都沒法出門見人!客官你看,”呂定松把幞頭揭開一點(diǎn),露出一條長長的、“寸草不生”的疤痕:“這就是讓一個家屬用鐵鎬頭給我砸的!”
“那他們下手也太重了!親人罹難、貨物受損確實(shí)難過,可這是天災(zāi),也不能那別人出氣啊。”
“唉,可說呢!而且這船也不是才下水的,已經(jīng)來回一趟了,一點(diǎn)水都沒漏過,好得很!我挨了打還不算,家也讓這暴風(fēng)給吹散了,他們把我家里凡是能賣一個銅子的都搜刮了個凈!連我的媳婦跟兩個女兒全都被賣到了窯子里!我自己也被他們賣給閩西山里的一大戶人家做苦工。終于趁著一天暴雨,山路泥濘,我趁監(jiān)工睡懶覺的功夫逃了出來!跑了整整兩天兩夜都沒敢停腳,最后昏倒在河邊讓一洛陽來的買賣人救了,這才跟著他到了中原,就連這處院子也是他廉價(jià)租給我的!。”
“看來,店家也是命途多舛啊!所幸逃出桎梏又遇到貴人相助,如今新帝安撫百姓,開倉放糧,百廢正興,也算苦盡甘來啊!”
“是啊!”呂定松一臉否極泰來的欣喜與欣慰:“哎呀你看我,扯了這么多沒用的,都忘了問客官要做些什么物件還是建房造門窗呢?”
“不忙,在下想勞煩呂掌柜打造一小獨(dú)木舟,不知方便否?”
“方便方便!客官你也看到了,這世道不好,叛亂剛平,我這哪有生意!您說要什么樣的,四天我就能做得包您滿意!”
“什么樣式我倒不挑,結(jié)實(shí)就行,最好輕一點(diǎn)!”
“這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