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重華視角//
帝王怎么了?(雖然我是被追封的)可若家門不幸,照樣和庶人一樣,有操不完的心,了不盡的愁。
先父薨逝時,我才十六歲。在外人看來我張氏自武公肇基以來,歷經(jīng)四世、霸業(yè)將成,連久居深宅闊院的我也一度認(rèn)為天下大亂,獨河西是一方樂土、世外桃源。可當(dāng)我真正坐上了護羌校尉、涼州牧的位子上時才發(fā)現(xiàn),這根本就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爛攤子。領(lǐng)命不久我便微服私訪民間,這次的經(jīng)歷是我短暫的一生中第一次極大的震撼。出行前我雖然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想過世間既然有朱門繡戶堆金玉,也必然有“窮山惡水出刁民”,可我實在沒想到大戶豪紳和平民百姓的差距竟天懸地隔,眼前沒有“張君為政,樂不可支”,卻盡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一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花天酒地的紈绔子弟,他們利用家族的高位重權(quán),到處為非作歹,苛待胡漢商旅,還欺壓鰥寡貧民,更有甚者竟當(dāng)街強搶民女,老百姓對他們深惡痛絕卻敢怒不敢言。我對這些膏粱子弟也是切齒拊心,可我張家的興盛離不開河西權(quán)貴望族的支持,我沒法那他們“開源”,只能輕徭薄賦少興土木以此“節(jié)流”濟民。
內(nèi)有未絕,外患又至。我這西平郡公、假涼王的位子還沒坐熱乎,窮兵黷武、志吞八荒的羯人石虎便派麻秋、孫伏都和王擢等人連續(xù)對河西用兵。屋漏偏逢連夜雨,本就胡運興、漢統(tǒng)衰,趙強涼弱,國難當(dāng)頭,金城太守張沖竟不思堅城修兵,反而獻城投降,使麻秋兵不血刃便撿了個功勞。此舉無疑加重了敵盈我衰的不利局面,令河西門戶大開、危如累卵!消息傳來時我正和愛妾共享床笫之歡,擎天一柱頓時垂頭喪氣,我愁得兩天兩夜沒合眼。幸得儒生謝艾雄才大略,不畏強胡、智勝暴虜,才為我張家、為北方的晉人守住最后的凈土。我曾不止一次當(dāng)眾自豪地夸道“孤有謝生,恰吳大帝有陸昭侯”。可惜的是,我前腳才到陰曹,他后腳便跟至地府......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河西在我剛?cè)岵⑹┑闹卫硐逻M入了繁盛,正好連著幾年沒有天災(zāi),家家戶戶有余糧。屢屢重挫羯趙的吃人妖兵,俘獲的牛馬駝羊漫山遍野,連西域各國的奇珍異寶也積滿了國庫。就在一片欣欣向榮時,一向宵衣旰食、從善如流的我突然變得居功自傲、荒怠州務(wù)起來,對諷諫也是一笑而過并無作為,最后干脆閉門謝客。外人不明就里,眾說紛紜,有的說我解民倒懸、積勞成疾、有心無力;有的說我貪圖安逸、沉湎酒色、不思進取;還有的說我得上師開引正閉關(guān)修煉,將于六月初八羽化成仙,真是滿口荒唐言,可笑至極!但這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無稽之談相信的人還真不少,六月初八那天,姑臧城內(nèi)萬人空巷,給我燒元寶紙錢以助我一步登天的百姓不計其數(shù)……
我站在城墻上伸出手,讓燃盡的紙灰碎若浮塵輕輕飄落在我的指腹間。我哭笑不得,無可奈何,我只要動動嘴皮、一聲令下,就可以打著“壓勝詛咒”的名義將這些好心又無心的百姓先送去“羽化”,可面對一個風(fēng)流成性、沉淪肉欲而罔顧人倫的親生母親,我無能為力……
立春那天一大早,我剛從永訓(xùn)宮為嫡母請安出來,便馬不停蹄地到永壽宮拜見生母,謝公和張司馬還在閑豫堂等著向我奏事,我豈能因私廢公叫賢臣久候?!可我剛到永壽宮前時,便立即發(fā)覺這幾個老實巴交的宮女今日神色緊張舉止反常,不想讓我進去可又不敢阻攔。
莫非是她們照顧不周,母親傷了病了?想到這,我急忙推門沖了進去,而人生中第二次巨大震撼劈頭蓋臉、撕心裂肺……
呵,我何嘗不比他們更驚慌失措!
在我的威逼利誘下,永壽宮的宮女交待,
我要讓他以死謝罪,就母親卻以死相逼……
那天是我第一次爽約,我深感愧疚不安,可我又有什么臉見人!就像父親曾當(dāng)面斥罵庶兄“低賤的母親生出庸才兒子”,有骯臟的母親,還怎么有光鮮的兒子。
有大臣勸我杜康傷身、醁醑誤事,宜克己守度、夕惕若厲,他們哪里知道,我這是一心求死!外界說我崇佛尊道,其實都算不上,但我還是對那些鬼鬼神神的禁忌頗感興趣,也甚是敬重。我聽聞自戕之人死后無**回,受盡眾鬼欺凌,直至魂飛魄散,這個傳說使我收起紫云劍、解開上吊綾。我僥幸而自私地想:如果把自己喝死、愁死,是不是就能被當(dāng)做病死?
我怯懦,我寡斷!我對不起竭力盡智的忠臣,對不起蟋蟀入床的百姓,對不起千里慕歸的流民,唯獨沒有想到更對不起的會是疼了一輩子的兒子……
那是我人生的第三次震撼,不,應(yīng)該算作鬼生唯一。冥界的鬼千奇百怪,有的手臂從肩垂到腳,有的雙足倒行,有的嘴角咧至耳根,有的胸前空了一片……初來乍到時我也被嚇了一跳,現(xiàn)已見怪不怪了。
我在奈何橋上拿起孟婆他的那一刻,我竟從無意間看到了曜靈!他的腰折斷了,后腦勺觸到腳后跟,衣上沾滿了沙子,正以非常詭異的姿勢挪步,他走過的路都有黃沙殘留……
是他干的,張?zhí)∈撬λ懒岁嘴`,是他蠱惑母親廢殺曜靈的!不!是我!是我的軟弱害死了曜靈,既然有過帝王心,還怎能留著常人情!
我狠狠地摔碎了碗,我不能忘記仇恨,我要看著他驕縱慘死、斷子絕孫,我要看著她被男人玩弄、落魄失魂!
不知不覺已過了二百年,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也被時間撫息。我借著仇恨之名賴在陰間不肯投胎,只是愛上了躺在花叢里從來來往往的鬼魂身上看那世間的千奇百態(tài),我偶爾作祟,不過是維護借口罷了。
凡人終究是凡人,我還是上了玉帝和閻王的當(dāng),我提出除非女人當(dāng)上皇帝,否則我絕不投胎,這二神來了出“欲拒還迎”,把我騙上奈何橋,等一個未來名叫武曌的女子出世,就由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