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時楓是一個人來的。
“時醫生,請進?!?/p>
他們再一次坐在昨天相同的位置上,開始今天的談話。
“黎小姐,昨天之后心情怎么樣?”時楓問道。
“說實話,很不好,”黎清淼看著他,補充道,“但是我想到那個人,就感覺自己應該更努力,奔向他。”
時楓覺得這場治療很有希望,“你能這樣想,很好,我們的治療一定會幫助到你的?!?/p>
“謝謝。”
“那我們開始吧?!?/p>
“嗯?!崩枨屙迭c頭答應。
“昨天,你談到不喜歡京都,”時楓小心翼翼的說著,“原因有二,這其二是?”
這就要談到捐腎之后的事情了。
捐腎之后,黎清淼的身體確實出現了一些問題,還好,她挺過來了,她還活著。
可是活著也是個問題。該怎么樣繼續活下去呢?
彼時,黎微已經離婚并且離開了京都。吳佳與其父親何江結婚,那個家,早已面目全非。
在醫院養病的時候,除了何焱偶爾過來,幾乎沒有人來探望她,一個容器而已,又有誰會關心她呢?
再后來,她的身體轉好,被送到奶奶家,因著之前逃跑的事,再加上本來就重男輕女的思想,她不受待見是必然的。
奶奶劉秀枝與她互看生厭,想了一個辦法,將她送到了一家療養院,說是療養院,但卻更像一個精神病院,里面的住著的大都是小孩,多多少少都與常人不太一樣。
為什么選這里呢?
不過是劉秀枝走在路上隨手接過的一張傳單給出的選擇。
黎清淼就這樣被送進了療養院,與其說是療養院,不如說是一個拋棄所。
療養院內,黎清淼過得很不如意。同齡的孩子很多,但與她都說不上話,可以說是一致排外,黎清淼被孤立了,這樣也好,她也不想同他們說話。
她每日就像一個機器一般,三餐按點進食,不說話,不玩耍,永遠一個人。
后來想想,不知是其他人不正常,還是她不正常。
黎清淼每天的動作差不多都是在發呆,她雙眼放空,沒有焦點,她在想什么呢?
逃跑!
沒錯!她要逃!她才十三歲,她才不要在這個惡臭的地方腐爛,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她還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要去找尋自己的未來!
終日所思,都未有結果。她幸運在只有十三歲,未來還長;她不幸在只有十三歲,無能為力。
終于,機會來了!
一個男孩,比她稍微大些,他癲狂著,瘋魔著,放了一把火燒掉了那個療養院!燒掉了那個囚禁所!
凌晨三點的火勢,伴隨著汽油的味道,將整個療養院燃燒。
火勢很大,有的人在睡夢里窒息,有的人幸運逃離,每個人都驚慌失措,每個人都空洞悲涼。
故事講到這里,黎清淼反而十分冷靜,沒有昨天的情緒波動,時楓感到有些奇怪。
“你,好像對于這件事,很...平靜,”時楓頓了頓,思索著用詞,“對于這件事,你并不害怕。”
“大概是無所謂吧?!崩枨屙堤谷蛔匀舻恼f,“這個時候的我,死了和活著也沒有區別吧。”
時楓沉默,看來她的病情比想象中還要嚴重。
“繼續吧?!?/p>
黎清淼回想著后來的事情。
一場火燒滅了別人的希望,卻給她帶來了生機。
她再度被送進醫院,這一次,她是事件主角,吳佳、何江、劉秀枝、何焱甚至吳垚都來了,病房里擁擠著,黎清淼看著他們,笑了。
這笑讓他們心里發毛,他們找來醫生,他們想把她送進精神科。
其實,黎清淼比所有人都清醒。
在他們來之前,黎清淼已經偷偷給黎微打了電話。她在賭,賭黎微的心,賭一把未來。
黎微從S市過來,趕到黎清淼的病房時,看到的就是躺在床上臉上沾著灰的黎清淼。
何焱守在黎清淼的旁邊,給她遞水,予她關心;吳垚躲在吳佳身后,無辜迷茫的看著她;整個病房里都是劉秀枝的破口大罵,而何江,作為一家之主,卻是保持著旁觀沉默。
黎微進來了,她越過眾人,來到黎清淼的旁邊,眼眶濕潤泛紅,她忽然轉頭質問著何江,“這就是你說得照顧嗎?你不是答應我要好好照顧淼淼的嗎?你都干了什么?讓我的淼淼變成了這副模樣?”
一聲聲質問落下,沒有等到何江的回答,劉秀枝的破口大罵就已經到達。
“你憑什么罵我兒子!你生的女兒,就是個災星!她到哪哪都不好過!都怪你!要不是你嫁進我們家,怎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這個女人,害了我兒子,害了我們家!”
劉秀枝一樁樁一件件的指著鼻子罵黎微。
黎微真的后悔,當年為什么會看上何江這樣一個媽寶男,當年為什么要為了他拋家舍業!
她抱著黎清淼,聲嘶力竭的哭著,哭自己悲涼的婚姻,哭不幸的黎清淼,哭這沒有盡頭的生活。
何焱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眼睛里充滿迷茫,為什么那么溫柔的奶奶要這樣罵媽媽、妹妹?為什么爸爸不說話?為什么吳佳和吳垚不去勸阻奶奶?他的疑問,沒人會替他解答,他只能跟著哭,什么也做不了。
“后來呢?你父親有沒有——”時楓迫切想知道何江的反應,這正是問題的關鍵。
“沒有,他什么都沒有做,”黎清淼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何江從始至終都是沉默,沒有一句關心,沒有一句解釋?!?/p>
這才是最可怕的!
時楓心里嘆氣,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容我僭越,你父親他之前,在捐腎之前的態度是怎樣的?”
捐腎之前,捐腎之前何江是什么樣的呢?
“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父親吧!”黎清淼凄涼道。
在吳佳和吳垚出現之前,爸爸媽媽從來不會吵架,除了劉秀枝的無理取鬧,那個家,可以說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地方。
記得她生日時,嚷著要吃城西家的栗子糕,當時已經天黑了,店都已經關門了。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吃栗子糕,她纏著何江不放,非要他去買,可是店都關了,怎么可能買的到,何江只好耐著性子把她哄睡。
睡夢中黎清淼聞到了栗子糕的香味,她被何江搖醒,手里是她心心念念的栗子糕,她記得,那是早晨六點半。
如果開車去城東的話大約需要半個小時,一來一回得一個小時,也就是說何江起碼得五點半就出發,正趕上六點開門,買上栗子糕再趕回來。
那個時候,真的很幸福。
說到這里的時候,黎清淼的眼里明顯閃爍著眷戀的光。
時楓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件事,何江錯了嗎?他沒錯,他用黎清淼的腎救回了吳垚,在當時是最佳選擇,或許他應該讓何焱捐,畢竟何焱的移植風險更低,可是還有劉秀枝的阻撓,那這一切的賬要算在誰頭上呢?
劉秀枝嗎?一個半截入土的保守思想的女人身上?
吳佳嗎?一個為保女兒性命找上門來的可憐女人身上?
吳垚嗎?一個得了腎衰竭的無助小孩身上?
生活就是這樣,錯綜復雜的關系讓你迷茫,如果每個人都沒有錯,那為什么事情的結果是這樣?如果每個人都錯了,那為什么受傷害的只有黎清淼?
現實就是這樣。黎清淼和黎微遠走他國,恨上那座城;而何江和吳佳組建了新的家庭,和諧美滿。
時楓有些無從下手,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黎清淼,他轉變了一個方向。
“或許,我們可以聊聊那個讓你愿意接受治療的人?”
談到陳明昇,黎清淼明顯放松了許多。
“好啊?!?/p>
“能說說他是怎樣一個人嗎?他哪里吸引你到足以愿意為他做成改變?”時楓拋出了問題。
“陳明昇,是一個很...舒服的人。”黎清淼用舒服這個詞來形容他。
“舒服?很少會有人用這個詞來描述別人?!?/p>
陳明昇是個讓人很舒服的人。
“第一次見面時,他很害羞,甚至都不敢抬頭看我,可是這樣的他又偷偷為我煮面;第二次接觸時,他來接我回家,他在車里盯著我看,滿眼都是暖色;后來他撞見我哭,我扔掉他的禮物,他很慍怒?!?/p>
黎清淼回憶著點點滴滴,笑容揚起,“每一次接觸,他都有不一樣的表情,他很真實,他不會像別人那樣虛偽做作,最重要的是,他喜歡我,他,愛我,無條件的,細節上的愛我。”
“他記得我六年前隨意發的動態內容,他記得我愛吃的家常菜,他會時時刻刻關注我的情緒?!?/p>
時楓很擔心這會成為另一個誘因,打斷道,“你的粉絲,不都能做到這一點嗎?為什么偏偏是他?”
為什么偏偏是他?
“大概是天意吧!”黎清淼說道,這背后明顯還有別的原因。
時楓語塞,不能強求。
今天的談話就到這里了。時楓要回去好好理一下這件事,感覺還有什么細節被漏掉了,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