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空亡來時我并未多想。這人既然能號稱第一高手,又身懷朽心訣,小小風雪自然攔他不住;師弟的情況差不多,陰本不怎么好用但還能用;直到那倆狗腿丫頭也上來的時候我才開始有點納悶今年是不是天氣異常,該封的路沒封上,否則怎么是人是鬼都跟走城門似的暢通無阻。
再去研究這個已經于事無補。掌門松開拳頭,斜眼睥睨臺階下的不男不女,拂袖冷笑道:“世風日下,一介奴才也敢在千重山門放肆——本座不見無名小輩,去請你家主子出來吧。”
“說的好?!?/p>
話說間,滿院的兵將忽然齊刷刷的跪了下來,就連不男不女也戰戰兢兢低頭側身讓開路。我看過去,只見來人騎一匹高頭駿馬,身著滾邊圓領的胡服,乍一看似是揮金如土的大漠富商,細瞧來又帶著令人生畏的軍人殺氣。這和我憑借諸人描述而東拼西湊出的形象截然不同。想象中,這人或是令人作嘔、男生女相的權貴公子,要么就是精于計算而滿臉褶子的內閣謀士……總之絕不是這樣一個可以正向評價為風度瀟麗的模樣。
后面一匹馬則跟著空亡。不知道為什么,要不是他依然一身黑衣,面帶缺損了一個邊緣的漆木面具,我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感覺他的身形比前次所見莫名“縮水”了一圈,顯得十分不協調。
但至少,前面那人的身份昭然若揭再無疑問。
“有道是虎威不倒。李長安,你雖成廢人,倒還剩下些名士風骨。”
掌門道:“朽心訣已不在這里。若殿下實在想要李某人一條命,隨意拿去便是?!?/p>
雍王聞言則露出漫不經心笑意,悠然道:“本王要你這風燭殘年的爛命作甚?本王要的,乃是你整個千重山門?!?/p>
掌門在意識到對方是什么意思后終于再無法按捺震驚憤怒之情,但言語中仍極盡所能的克制:“好,好!士可殺不可辱。李某今日大可自絕于此,休想讓我做你朝廷傀儡?!?/p>
“你想多了,你的命真的沒那么值錢。要說執掌千重,比你有資格的大有人在。”
他拍拍手,身后的空亡便牽馬向前了幾步,隨即伸手取下臉上的面具。
“……你!?你居然……還活著?”
“誰還活……?”我不假思索的問出聲,但當真正也看到空亡的臉時立刻自行閉了嘴。這也太一目了然了。
那是張和老不修相差無幾的臉。當然,看上去遠沒有老不修那么邋遢就是了。
啊。
誰能想到老不修臨死都留了半句沒說清楚的事在這種情況下被人暴力揭開。真相的背后還有一個真相,這個世界果然又可悲又無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本座不信?!闭崎T顫抖著,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找個容貌相仿的贗品不是什么難事,不過既然有如假包換的本人,還去找假的干嘛?”雍王顯然對掌門的這個反應感到挺滿意,繼續道:
“世間至高無上的武學心法,即便當年的千重首徒也難以抵抗這樣的誘惑。弱肉強食,此方為萬古不變的大道真理,比什么‘四平中正不偏不倚’要行之有效的多了?!?/p>
“如何?想明白了就把掌門令交出來吧?!?/p>
掌門抬頭望望天空,長嘆一聲道:“便是先師再世,不當交的東西也必不會交。”說著一咬牙,我大驚,這是他打算自斷心脈的前兆。
箭在弦上不可再等,我傾身輕輕推了掌門一下,抬手舉起一枚小小的石印朝臺階下大聲道:
“等一下!小破石頭在我這里,在場的人全部給我老實點!!”
從剛才起我腦中就一直在高速運轉,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破開今日死局的微小可能。
掌門武功盡失,留下來說白了就是打定主意要以身殉道。我不同,我留下一來當然是為了照顧他,二來確實是因為無處可去。無關膽大膽小,我還要去見師弟,而且本身并不想死。
掌門令是那晚師弟把掌門背回來時,在他的罩袍里找到的。當時頭緒比較多場面也混亂,這么小的東西我很怕裹在衣服里手一抖就給丟沒了,便多了個心眼先收在自己手里,后來居然就忘了還回去。第一次拿到這玩意的時候我真實對這傳說中的掌門令大為失望了一番:怎么看都就是一塊用料不怎么地、雕琢也十分粗糙的破爛小石塊,質地連玉都算不上。唯獨底邊所篆的“千重”二字表明東西貨真價實沒跑。
我比較驚訝的其實是掌門拿回罩袍后也并沒有再確認一遍。看來老不修的事對他還是打擊很大的。
“小春淺你要干什么?”掌門一把抓住我的手。
“既然千重山門絕非幾間房子,那想來也不止一塊石頭和一個虛名?!蔽谊_掌門的手,認真指著他道:“你敢自斷心脈試試。這顆心臟是我師父的,等到了陰曹地府你看他怎么說?!?/p>
而后又轉頭朝院中道:“行了。現在,暫時,由我代理掌門,之后的事你們跟我談吧。”
不必說,這做法很有問題,問題大了。但當務之急肯定是穩住局面不再鬧出人命,其他事情可以走一步看一步慢慢來。這叫留得青山在,萬年水長流。
掌門聽我提起老不修才失神放開我,低聲叮囑道:“不可亂來!”
我拍拍他,兩步一蹦的躍下臺階走到雍王面前:
“那個,您看能不能先從馬上下來,大家隔著二里地喊話怪累的。”我比劃著,見對方沒有動窩的意思,又多補了一句:“您也甭覺著我位分不夠不配跟您說話——后面那個叫空亡的大叔,理論上是我爹?!?/p>
此言既出,莫說在場眾人,就連雍王的臉上那諸事盡握的自信也終于有了松動的痕跡。他像是猛聽見了什么極其有趣的事情般扭頭看了看空亡,又俯下身子仔細看了看我。
“有點意思。敢問新掌門如何稱呼?”他翻身跳下馬。
“好說。白春淺。”我把掌門令的絨線繩結纏在指尖,反手去摸煙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白姓是老不修給的,只是沒想過有朝一日湊巧還能拿來唬人用罷了。
“托您雍王殿下的宏福大恩,我千重山門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這副空架子了?!蔽野褵熀谧炖镟芰艘豢?,耍無賴那是咱老本行。
“要說這里的一老一小,一個武功盡失一個壓根不會。想尋什么開心誰也攔您不住,您看著辦吧。”
我屬于典型的死鴨子嘴硬。表面八風不動,心里頭其實早就虛的不行,背上的白毛冷汗一層蓋一層的冒,也不知道這套滾刀肉無所謂的說辭不知打動能他多少。
不過對方的段數顯然高我不是一星半點,他大概早已看穿我這點裝模作樣的小伎倆,以鷹隼逗兔子的口吻戲謔道:
“凡事講求天時地利水到渠成。本王生性疏懶,最不喜那些費盡心機的平地鉆營。你的出現雖不在計劃之內,但女承父業繼承山門也是合情在理,本王認了。”
“朽心訣沒了固然可惜,但本王領著百千號人忙活了幾個月也不好空手而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起碼千重山門的金字招牌在江湖上還有些分量。差強人意,不賺不虧。”
“你說是不是,白掌門?”
他走到我面前,但并沒有停留,而是又向我身后踱出兩步:
“本王有個提議。眼下雍王正妃的位置恰好空著,往后大家成了一家人,還有什么不好說的?!?/p>
“不知,白掌門有沒有興趣?”
我收力不及一口咬在硬煙嘴上,差點崩掉自己的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