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透了,對岸黑黢黢一片,從所站角度望去瞧不出河的寬度。
依照剛才石頭落下的動靜判斷,冰層應該是超過了所謂“一層殼”的厚度。不過這個事情類似于扒毛豆,你永遠不知道哪個豆莢里藏著蟲。沒有是沒有,一旦碰上那就是百分百。里頭不存在概率問題,只有敢不敢賭。
我跑到河邊,用腳尖嘗試去點冰面。看上去是挺結實,實際厚度不好估計,再說這種流動的水不可能每個地方都凍得厚度一致。船夫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后戰戰兢兢,礙于是男子又不好伸手拉我,只能焦急道:
“你瘋了?別說奔親戚,奔喪也不用這么著急啊!”
“這事兒比奔喪急。”我很誠懇的說著,一腳上了冰面。
逃命和奔喪本質上其實沒差多少。大活人在冬天掉進冰河里絕無活著爬上岸的道理,而坐以待斃等著被人抓回去則還不如當個河漂來的干凈。我今日鋌而走險放手一搏,失敗大不了一死沒人知道。一旦僥幸過去就能比朝廷人馬往返多掙出四十里路程來,實在值得一試。
河上比想象中要滑的多。
這個時候絕不能摔倒。任我重量再輕,琉璃瓦似的冰面也不可能承受的住一個人砸在上面的力道。走了幾步我稍稍掌握了平衡,開始大了膽子往前邁,甚至漸漸得意了起來。船夫在岸邊急的直跺腳,連喊了好幾聲,我充耳不聞。
“瘋了瘋了,不能那么走!要放低趴下,誒,別——!!”
俗話說小人一歡必有禍。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別”字話音未落我已一腳踩空,整個人猛的向下沉了半步,左腿自膝蓋以下立刻陷入冰冷的河水當中。這位老哥所言不虛,把冰面當成平地直著身子走終究不可取。我一腳下去險些魂飛魄散,使勁咽著吐沫停下來趴在冰面上回身觀察了半晌,發現踩塌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圓坑,河面本身沒有明顯開裂,方才稍稍松了口氣。
太他娘的刺激了,跟抽生死簽一樣。如此想來即便要接著去和雍王斗智斗勇好像也沒那么殺豬場。
但我還有回頭路嗎?沒有!
此處離開岸邊有數十步,卻還遠沒到河心,是個很尷尬的位置。按說河心的冰面怕會更薄,而倒著退回去已不太可能。眼下只能放低重心手腳并用繼續一點點往前蹭,船夫看了估計會覺得我的姿勢像只大王八。
好在這樣的行動方式雖然欠缺美感,總歸穩妥了不少,起碼是沒再踩塌什么。落入水中的半條腿已經凍的沒了知覺,臉貼在冰面上的時候幾乎能看見河水就在我身下的冰面中奔流,感覺很不真實。這條河真寬啊,怎么還爬不到頭?
“姑娘!快站起來!!”不知過去多久,我又聽見了船夫漢子的喊聲。
“啊?不是剛才你讓我放低……”
與此同時,背后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啦啦脆響。
“站起來!直接跑!河面要裂開了!!”
多年前我曾聽老不修形容北地初春開湖的一種奇觀:最初僅僅一條小小的裂紋,隨后裂紋變成小冰,小冰碰大冰,最后整個湖面地崩山摧壯士死,好似煮開的油鍋;那聲音響如放炮仗,百里之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此刻的情形好比是黑白無常貼臉牛頭馬面索命,根本不必回頭也不能回頭,多看一眼就得被帶走。我踩在最后幾塊浮冰上時河面的已十分浮夸,等一頭撲在對面岸上,身后是一片滄海橫流。
我把自己翻了個面,癱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怎么也緩不過來。
此戰險勝。
左腿膝蓋腫了老高,腳踝好像扭傷了,鞋襪里都結了一層小冰碴。
我勉強起身去捏腿骨,疼,但應該沒斷。人在河對岸,有了燈火做參照物才看清河并不很寬,跟我在冰面上爬的感覺不成正比。那船夫漢子還站在對面,背后站著個身材略顯瘦小人,料想是他妻子聞聲也出來了。
然而船夫連哼都沒哼一聲,在我眼前悄無聲息栽進滿是流冰的河水中。
這樣的變故猝不及防。下一刻,那個瘦小的“妻子”做出了令人費解的舉動:他像是仔細擦干凈了手里什么東西,水蚊子般躍入河中,在幾塊較大的浮冰上蹬了兩下,很快便輕飄飄的落在我跟前。
“唉,那夫婦兩本來是不用死的。都怪小娘娘您太亂來了。”
來人居然是不男不女!
隨即我苦笑出了聲,自己著實蠢的可以。不男不女這樣很明顯是已經跟了我一路了,以他的身手想不被發現是輕而易舉。雍王老奸巨猾,直接派個人盯著我要比三日后滿世界拉大網的去搜輕巧的多。
和不男不女這種身體殘疾心理變態、把虐殺當樂趣的閹人不同,雍王做事選的還真就都是些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他的陰謀都是陽謀,偏能逼的你毫無對策。
不男不女一如既往端著張笑瞇瞇臉,蹲下身道:“不必這么瞧著我。君無戲言,殿下說了三日就是三日。派速喜跟著不過是擔心您的安危。剛才可太懸了呀!”
“呵,那我真得先謝過雍王他老人家惦記,再謝謝公公您的不殺之恩了。”我放任自流的躺倒回地上。
以朝廷這種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作風,那夫妻二人的橫死從我這個喪門星前去敲門的瞬間就已經注定了。即便今夜我留宿船家沒有涉險過河,明天離開之后他們怕也還是會被滅口。加上四師叔的一條命,這個債我記在心里,他日一定教這死太監原數奉還。
“小娘娘今日還趕路嗎?”
“趕屁。”我仰面指指自己的腿道:“要想把我弄回去交差就請吧。”
不男不女嘻嘻笑著答了句“這速喜可做不了主”,邊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掏出火折和各式干糧點心,不一會就原地搭了個篝火出來。我躺在地上看他忙活著,忽然撞鬼般騰的坐起身子:此人當初在整個山門面前留下自己一條斷臂瀟灑離去,如今怎么好了!?
“你怎么會有胳膊!?”
“許你千重派偷梁換柱給李長安換心,我接回一條胳膊多大事?”
我驚愕萬端:“你又是如何知道換心一事?!”
不男不女聳聳肩:“還真換了?我也說嘛!當胸挨了一記萬鈞掌,那肯定只有換一顆心臟才救得活啦。”
我方才意識到說漏了嘴。其實想想既然人身上連心臟都可以替換,那么接回斷掉的四肢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行的事情。我毫不懷疑老不修被燒掉的書里就有類似的內容,只是想不到朝廷手中也握有此等邪法。
“你當真不抓我啊。”
“三日之后自有大隊人馬前來迎小娘娘回去,那便不是速喜的職責所在了——雖然尚未成禮,怎么說殿下還是寵您的,也就由著您任性胡鬧。”
我聽了差點把剛剛喝的那一點稀湯全反胃嘔出來,不男不女在惡心人方面比他家主子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雍王之所以這么吩咐絕不是因為講信用,單純只是沒把一個不會武功的黃毛丫頭當盤菜。在他眼里,擁有另半部朽心訣的武林盟才可謂旗鼓相當的對手,我算哪根蔥。
雍王也好,不男不女也罷,他們早晚會為自己的狗眼看人付出代價。我當對朝廷的狂妄自大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