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知道師弟為何會出現信州城,又為何會與許多厲害人物言笑晏晏推杯換盞。我只想立刻沖上高樓把他揪下來胖揍一頓,與他仔細嘮嘮,老娘這一路為了見他都遭受了什么爬冰跳崖的非人迫害。
好在不等我叫出半個字便被過江鯽捂住嘴巴倒著拖進里倉。
“你想害死我啊!那樓上的人咱們一個都招惹不起,小心被丟到河底喂魚!”過江鯽驚驚乍乍的怒罵著。
我顧不上解釋,好容易掙脫他爬回外面的甲板,船卻已經漸漸離開內河行的遠了。難以言說的強烈失落感如冰冷的河水般沒過胸口,喉嚨里又酸又澀。那酒樓上的笙歌樂舞漸不可聞,兩岸星星點點的璀璨燈火在我眼中模糊成了茫茫一片。
“我說姑奶奶,要是不成您換艘船走。”過江鯽遙遙眺望了一眼共潮閣,對我的行為十分不解。
“……沒事了,剛才對不住。”我低頭整理過表情,自己走回了船里。
眾里尋他驀然回首,余下的行程我沒再和誰講過半句話,更無心情去看什么風景。師弟敬酒的背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其實轉念想想他作為武林盟底牌,以逐月樓葉公子的身份出現在這種場合并不奇怪。千重山門被雍王控制,妙相當然也要抓緊時間調兵籌糧,我甚至想會不會過江鯽所說的“上賓”就有老和尚本人。
鹽船在第三日的早上到了朱城。許是看過了信州的奢靡風雅,再看朱城便透露出一種南地水鄉小家碧玉式的清秀。粉墻黛瓦石拱小橋有如畫境,冬日里寸縷寸金的陽光懶懶散散的照在水面上,一派悠閑安逸。
我打聽過幾個行人,得知白露山莊并不在城中,而是要穿過城外一片楓樹林。這個季節本沒有紅葉可賞,偏偏我帶著巨大的“尾巴”進來打破了林中寧靜,實屬罪過。
秀屏山中地形復雜難于搜捕,信州城里暗流涌動不便動作,但此處再無任何顧忌。說真的,事到如今我對朝廷這幫人能找到我已經一點都不驚訝了。殊途同歸,以雍王那一肚子的九曲十八彎,他也許一開始就計算出了我的行動路徑,直接派人繞過秀屏山,在此守株待我多時。
“卑職邱遠山,見過王妃。”為首之人雖沒見過,但聽他自報家門,我便依稀記起不男不女曾提過帶隊抓人的是個姓邱的將軍,這就沒錯。
可能當兵的向來喜歡先假客氣一下,姓邱的嘴上恭敬,可他帶來的人卻都早就拔出佩刀步步逼近。這些一看就是戰場里爬出來那種六親不認、唯主令是從的武夫。真刀真槍才是道理,他們才不會像不男不女那樣與我廢話。正所謂秀才遇見兵,走為上方是正經出路。面對此情此景我當然是頭都不回撒丫子便跑,心里卻清楚的知道這次多半是黔驢技窮回天無力。
他們實在高估了對手:雍王難道沒跟他們說過千重掌門不會武功嗎?我哀嘆著,從這里明明都能看到白露山莊的大門了。
然而白露山莊的朱漆大門忽然洞開,涌出許多家丁模樣的護院打手。這些人無視我攔在朝廷人馬身前卻不動手。我一口氣跑到了山莊正門外,見里面走出來一個錦衣小童,其后跟著個弱柳扶風、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女。少女像是一大早還沒睡醒,滿臉倦怠的打了個呵欠:
“你們是朝廷還是武林盟?大清早的偏在白露山莊前擺譜,別是不把花家放在眼里。”
看來命運并沒有棄我而去。
不待少女再說什么,錦衣小童便朗聲又朝著眾人問了一遍:“大掌柜的問話,你們是朝廷還是武林盟?”未變聲的小男孩嗓音高亢洪亮,整個楓樹林里都聽的清清楚楚。
邱姓將軍看著門口睡眼惺忪的少女怔了怔,上前一步道:“原來是花二小姐。卑職等乃雍王麾下禁衛軍,來此地公干并不想多叨擾白露山莊,還請大掌柜的行個方便。”
他這一番話意思很明確:此處乃是山莊前又不是山莊中。朝廷做事,縱使是花二小姐也最好不要過問插手。
我亦想不到門前的少女就是如今的山莊當家、六十年前武林第一人花忘庸的直系后裔。相比她顯赫的身世或是外面關于白露山莊這些年“什么生意都做”的傳奇風聞,這位大掌柜雖談不上相貌丑陋,卻實在沒有任何出眾之處,簡直普通到了見過一次全然不會記得、掉進人群就找不出來的程度。
可花二小姐在聽了回答后,面上的沒精打采不經過渡就變成了暴跳如雷。她俯過身,似是極力隱忍不發著抱緊了胳膊向小童低低吩咐兩句什么,小童便顛顛朝我跑來,如成年人般一板一眼像我作了一揖:
“我們大掌柜說,既然是雍王想抓的人,那白露山莊便救定了——請姑娘進莊中一敘。”
好個天下第一的白露山莊,好大的氣派!姓邱的這會兒肯定比我還要摸不著頭腦,什么人敢如此蔑視朝廷禁衛?而這位花二小姐竟對這樣的來頭不屑一顧,半分不買雍王的面子。
“白露山莊這是擺明要與朝廷、與殿下為敵?”
姓邱的手中長刀直指山莊大門,作進攻之勢,大戰一觸即發。我去看花二小姐,她卻又變回了那副困倦模樣,居然轉過身自己先回莊中去了。她這個舉動可是點了炸藥桶,兩方人馬立刻正面打在一起。白露山莊的護院打手不知都是從何處請來的高人,與正規軍交手也絲毫不落下風。
“邱將軍且住手!殿下有令——!”
我還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進退,忽聽得林子遠處有人正快馬趕來。打眼一看衣著估計又是個太監,手中高舉一塊令牌。
“傳雍王殿下口諭:邱將軍即刻收兵退出楓林,不可進入白露山莊半步,違令者軍法從事。”太監下了馬,將手中令牌呈遞過去。姓邱的接過去,正反細細檢視了真偽后當即令眾人收手。朝廷這邊一停,白露山莊的人也立刻退到一旁讓開道路。
姓邱的將令牌交還給太監冷冷看我一眼,又抬頭看了看白露山莊的門匾,率人頭也不回離開了林中。
“姑娘請。”小童依然站在我身前,大方得體的做了個伸手動作。
真神了。
我一時間不能確定這是究竟花二小姐的通天能耐,抑或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有哪位大羅神仙暗施援手。官民有別,白露山莊名氣再大,雍王總沒理由對它退避三舍。那他退兵能是為什么呢?難不成朝廷欠了大筆的錢?還是說他有要命的把柄捏在花二小姐手上?
百聞不如一見,片刻工夫我便已五體投地,認真朝錦衣小童還以一禮:“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敢問小友如何稱呼?”
“鄙人花貍貍,腆居山莊總管一職。”
這孩子也就是剛夠開蒙念私塾的年紀,短腿短胳膊的走路都還搖搖晃晃,說出話來卻老成持重,令人嘖嘖稱奇。白露山莊內布置的極為清雅,亭臺樓閣間又有假山曲水環抱。若非有人領路,怕是一天一夜也繞不出去。
“呃,這是還要走多久……”
“春尚淺,天將明。姑娘可是喚作春淺?”
在陌生地方被不認識的人叫出名字嚇的我心中一突。循聲所見乃是涼亭中一個與花二小姐同樣弱柳扶風的女子。她見我扭頭看她,趴在石桌上朝我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