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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明月倚高樓

過后想想,我不該應的這么草率。

白露山莊的宴堂座無虛席。其中有的人可來可不來,比如我;有的人該來卻沒來,比如花大小姐;而還有的人不該來卻來了,比如師弟。

估計他也斷沒想過會在這種場合與我重逢。

俞先生說花大小姐被許給了武林盟。武林盟中武功和相貌首屈一指、老和尚可以完全信任又適齡當婚的年輕人還能有幾個?虧我一直自詡聰明,倒頭來連這點事都想不到。

美酒佳肴如流水般被端上來,歌舞助興也格外精彩,但總之都沒什么意義。師弟今晚與在山門里天天灑掃做事時那身粗布短打的樸素模樣不同,一身鴉青水云紋的大氅襯的他真像書中描述那種魏晉名士。雖然之前就常覺得他長的好看,但看來人靠衣裳這話還是有點道理的。

我陪坐在席末一筷子沒動,目不轉睛的望著主位。師弟卻故意似的半眼沒朝我所在的方向看過。我們在老不修巴掌大的小院里朝夕相處了足一年,他不可能到現(xiàn)在還沒認出我。

如果把時間往前倒退兩個月,我才不會管這席上都有什么人,肯定直接沖到前面一杯酒潑在師弟臉上將他罵個狗血淋頭,從此大家恩斷義絕老死不再往來。可現(xiàn)在的我不過是個弒師叛門的江湖渣滓,如何再有去指責堂堂逐月樓葉公子的立場?他與白露山莊的婚約世人皆知,他與我的事卻只有我們二人自己知曉。不用評也知道誰占理吧。

整個晚上,我的情緒從激動到憤怒,又從憤怒到怨恨。我怨恨師弟,也怨恨花家。最后所有情緒逐漸融為一攤細碎而卑微的泡沫破滅消解,嘗試起逼迫自己接受師弟要娶花大小姐的事實。聽上去這門親事應當是很早之前定下的——比他上山還要早的多。想到他明明早有婚約在身,卻對我說什么“喜歡”,千不該萬不該我竟當真了。

宴會仍在繼續(xù),一個人既然無心吃飯,自然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屋外空無一人月朗風清,我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忽然難以抑制的蹲下身抱住膝蓋戰(zhàn)栗不已,淚水不爭氣的落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么。

自老不修死后發(fā)生了多少事?雍王上山的時候我沒哭,離開山門的時候我也沒哭。再后來無論跳崖還是翻秀屏山入信州城,一路披荊斬棘走到白露山莊。偏見到他的時候就不行了,就再也兜不住了。春淺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沒心沒肺活了二十年偏讓一個男人成了軟肋,端的是丟人敗興。

“托花之葉——這就是我的名字和宿命。”

師弟清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怔愣一下,趕緊抹干臉站起來轉過身,用盡全身力氣裝作沒事人般笑著,胡言亂語的與他打招呼:

“哎喲,葉師弟?好巧好巧。當初山門一別還在想什么時候再見到你,這段時間挺好的吧?”

“你這唱主角的怎么偷跑到外面了?敘舊又不急在一時。”

師弟嘆了口氣,用那張俊俏面孔哀愁的看著我,講真這欲說還休的熟悉表情還挺令人懷念的。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擦掉我臉上沒抹干凈的淚痕,被我側身讓開。

“朽心訣是白露山莊祖上留下的東西,我不過活著的載體;花家傳世名門,來歷不明的孤兒再怎么天賦異稟也沒資格被冠以‘花’姓,永遠只能是陪襯的花葉罷了……盟主于我亦君亦父,他的安排我無力違抗。”

“對不起。”師弟說。

“有什么好對不起的。”我往后躲了一步,低著頭絮絮道:“在山門中你是我?guī)煹埽隽松介T你是人人尊敬的逐月樓公子,根本沒必要跟我解釋這種事情啊。”

“我有點困,先回去歇著了。告辭,葉公子。”

此時也許只有我才完整的知道這聲“告辭”意味著什么。我太了解師弟,以他的性格絕不會追上來,最多是站在原地繼續(x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沉吟嘆息。

“這次我解釋了,可是姑娘呢!”他攥緊拳頭,突然大聲叫住我。

“姑娘就不打算解釋一下‘雍王妃’又是怎么一回事嗎?”

“形勢所迫,一樁交易。”

心虛和內疚被概括進沒什么說服力的八個字里,以至于連我自己聽上去都像是某種拙劣的借口托詞。便是那日確實“形勢所迫”,又哪有姑娘家會如此不矜持的隨意作踐自己的名節(jié)。這事本來就是我理虧,而且就算跟師弟解釋清楚又能怎樣,還不是什么都改變不了。反正結果已經在這里了,過程有誰在乎啊?

所以光看師弟的眼神就知道他完全不買賬。

“當初真不該聽你的話下山。”

這話好像是說的不驚不動,實際字字都冒著騰騰的殺意,就差立刻快馬加鞭飛回山門把雍王生吞了。為了山門還罷了,要只是為我的破事那他倒大可不必這樣,畢竟我也沒有因為他馬上要娶大小姐而打算踏平白露山莊泄憤——盡管如此,我依然覺得師弟的這個反應沒來由令我心中好受不少。

氣氛稍微緩和下來,我還是沒什么底氣:“等有機會的話慢慢說吧,今天就算了——你先趕緊回席上去。”

誰知師弟更生氣了,冷著臉咄咄道:“姑娘是又要趕我走?”

“阿葉你來啦。”

正在醞釀措辭的辯解被從天而降的第三人打斷,卻是花大小姐蹦蹦跳跳的從庭院對面朝師弟跑過來,像是和師弟非常熟稔。大小姐的長相談不上出挑,但笑起來卻總讓人失神。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除了我以為她也是會對別人微笑的。原本對我怒目而視的師弟被這聲“阿葉”叫了個搓手不及,他惶然站在原地,再說不出半個字。

大小姐雖然先天不足,但天真爛漫并不癲狂,除了對外界刺激缺乏特定反應外實在與正常女孩子沒有多大區(qū)別。而師弟為人剛正心思細膩,正是能照顧她一生的良人。我忽然醒悟眼前這二人才本該是世人公認一對,我夾在其中算什么東西。

“春淺姑娘也在。”花大小姐看看師弟,又不時扭頭看看我,開心的像個同時得了兩種口味糖葫蘆的小孩子。我卻完全不想在這種地方繼續(xù)待下去了,朝大小姐匆匆行了一禮便離開了院子,走到廊門盡頭差點迎頭和一個人撞個滿懷。

“俞先生?你在這兒站多久了?”

“什么站多久,沒,你和葉公子事兒我真的一個字都沒聽見!”

俞先生一如既往穿的花里胡哨。我滿臉抓狂的看著他前言不搭后語了一會兒,拉開點距離理了理自己的衣裙故作冷靜道:“得,看來您這墻角真是聽了有一會兒,見笑見笑。不過今晚之后煩全都原地忘了吧,傳出去只怕有損山莊的名聲。”

俞先生仍尷尬著,最后痞里痞氣的拍拍我:“明月倚高樓,燕雀巢南枝。你們兩本來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別太灰心。”

“……你要是特別不會安慰人也可以不說話的。”我自覺從小不學無術,但好賴話還聽懂。

“行了行了,多大點事,不就區(qū)區(qū)一個男人嘛——走,帶你出去吃點好的。吃飽了就不想了。”

“不是,我這是剛從宴席上下來。”我再一晚上沒吃東西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跟人走,因而抱著胳膊十分警惕,盤算著這人應該不至于離譜到帶個不太熟的姑娘去城逛窯子吧。

“笑話!自古有誰吃宴席能吃飽的?”

自進入白露山莊的大個半月朝廷都很消停,看來花二小姐的確有讓雍王都不敢輕舉妄動的能力。我下意識回身張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師弟和大小姐都已經不在院中了,于是朝俞先生聳聳肩:“怎么,您要請客啊?”

俞先生道:“我請就我請。走吧。”

Amilia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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