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所有人的故事更加說來話長的，是入冬以來我的遭遇。

從老不修以命換命到雍王上山奪門逼婚，再到我下山前往白露山莊一路上所發生的林林總總。三個月里發生的事比之前活的半輩子加在一塊還多，直講的我口干舌燥，回過神來外面已天色擦黑。這過程中傻子滿臉嚴肅聽的極是認真，而山鬼早已待的不耐煩跑出去玩了。

“想我千重素以四平中正立身，曾是多少正道武林門派的楷模！竟會淪落至險被滅門。”傻子悵恨難平。

我道：“世道逼人站隊，誰又能一直置身事外？可嘆朝廷與武林盟是矮子里拔將軍，左右挑不出好來。”

如果說雍王是囂張跋扈的土強惡棍，那么我對老和尚的評價可能會更偏向于偽善小人。自上次見過他本人一面后，我對武林盟的印象幾乎跌到了谷底。當然了，這也與他對待師弟的態度有關。

那種仿佛刻意表演給外人看的慈祥和藹簡直令我惡心。

“你覺得阿依木如何？我看的出她本事不小，古道熱腸，對人沒有半點壞心眼。”傻子向外面望去，即便山鬼其實并不在那里。

我理解他的意思。逐月樓位置隱蔽，不管是想打探小師叔還是師弟的消息，都必須先等順利混入英雄宴才能細作商議。光憑我和傻子兩個人，能做的事實在很有限；倒是山鬼久居荒山機警變通。在信州城中之時若沒有她，我不可能坐上南下的鹽船。無論什么來歷，到了這種份上能多一個幫手都是好的。

可我還是搖搖頭：“你說山鬼？她那不叫沒有壞心眼，那應該叫耿直過頭，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張的開嘴她就敢傾力相助。山門是咱們自己家，咱們責無旁貸。別哄騙一個孩子跟著冒險。”

傻子面露難色：“那……剛才那位俞先生呢？”

我黑著臉：“我為什么要叫你傻子？一個人再騰不出手也不能連貓爪子都借來用吧。”

“白姑娘講這話，可就傷了哥哥的心嘍。”

我聞聲一瞧，俞先生未經我允許就直接推門進來了。他看出我的不滿，很無恥的把手里的飯菜放在桌上截胡我還未出口的抱怨：

“我可在外面問過你，是你自己沒聽見——飯點了，你倆說這么久的話不餓嗎？”

我反手斜指著俞先生，轉身對傻子道：“喏，就這種貨色。人品不行本事不明，你覺得靠不靠得住吧。”

俞先生笑道：“小人確實沒什么本事。不過是粗淺懂點查訪追蹤，百步之內箭無虛發，如此爾爾。”

傻子有些稀奇：“先生莫不是聽到了我兄妹剛才的談話？”

“趙公子有所不知。家父乃城中捕快，從小訓練我聽音辨形的伎倆，一心指望子承父業。后來我沒遂他的意，卻無奈弄成了下意識聽墻角的壞毛病。沒辦法，這聲音它老是自己往腦子鉆，攔不住吶。”

俞先生擅長偵緝之術這我還是頭一次知道。花二小姐留他在莊中，日常做的也確實盡是些查賬尋人的瑣事。他肯幫忙乃是再好不過。

我還有點猶豫，抓住俞先生的胳膊正色道：“老俞，相識一場，我今天叫你一聲俞大哥。千重山門和武林盟沒有明仇，嚴格來說只能算私人恩怨，還不能確定有些事情就是他們做的。你完全不必參與其中。”

俞先生道：“這聲‘大哥’中聽！我天天在這莊子里閑著也是閑著，倒是你們要做的事聽上去新鮮又刺激，好玩的緊。現在江湖上沒了千重山門制約，武林盟一家獨大，是該有人跳出來唱唱反調。”

我與傻子面面相覷，想不到會有人為了追求“好玩”而興高采烈的自愿跳進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破事。

“咳咳……也還不到公開唱反調的地步，打聽情況核實猜測罷了。”

傻子連連咳嗽。他規矩慣了，我們幾個可能會面臨“單槍匹馬對抗整個武林盟”這種事對他還是太具沖擊。

俞先生對逐月樓的奇妙熱情有一個非常主要的來源，是為了能再次見到師弟身邊那個不曉得是叫愁云還是憂云的美婢。但等我想明白這一點已經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如他所言，次日一早確有部分門派和幾位行者游俠被武林盟先行派人接走，傻子所在的河間趙家亦在其列；但更多的人依舊被留在白露山莊繼續等待。我在院前與傻子暫且匆匆別過，看著莊中人來人往喧鬧異常，我不禁拿胳膊肘納悶的捅捅俞先生：

“誒，明明是同一個地方出發前往同一個目的地，怎么還帶分批的？”

“這有何奇怪，走的又不是同一條路。”

我估計著，老和尚一撥一撥往家里帶人的用意無非是想找個萬無一失的地方設宴，又防著逐月樓的位置過分暴露。略略沉吟后才道：“你是想說，先走的人會被帶著繞路？”

俞先生這人有一點很可氣：每每問他事，他總是喜歡先等我瞎猜一會再慢悠悠的宣布答案，似乎這樣就可以顯得尤其見識非凡。見我眉頭緊鎖，他果然得意的伸出一根食指搖了搖：

“繞路能繞哪去？前往逐月樓必經一道天然形成的八門大陣。日月春秋時辰不同，八門的方位亦隨之變換，一次生門走不了那么多人，而誤入歧路則丟掉性命也說不準。”

我當然不信：“道聽途說。天然形成的地理怎么會時時變換？山川河流還能像羅盤似的滿下打轉不成。”

俞先生想了想，也覺得自己所言不免離奇，摸摸鼻子嘿然一笑：“不錯，畢竟哥哥我這樣的無名小卒也從沒去過什么武林盟腹地。只聽說有人是穿過峽谷巖洞，有人是全程水路行船，什么路都有。就算是同一人，每次到達的方式也會不太一樣。”

話及此處我依然不信邪，但興致卻被吊起來了：“有點意思——不急，咱們親自來走走看就知道了。”

“什么八門十六卦的。不過是借助你們漢人所謂的天時地利造出點幻象，再編幾句謠言騙騙柯茲你這樣沒出過遠門的小輩，別聽風就是雨。”山鬼不知何時旁邊冒出來，訓誡人的語氣有如我親太爺。

我見到她卻是一驚：“你怎么還在這兒？我當你剛才跟著傻子一道走了呢。”

山鬼看俞先生的表情似是在斥責他不該以訛傳訛無中生有，隨后扭頭朝我道：“曼為什么要跟他走？他又沒有邀請曼，反而一副要甩開所有人單干的樣子。唔，柯茲你也是。”

我其實至今也沒問過她到底對千重山門的事了解了多少，只耐著性子蹲下身組織語言道：“我們這次不是出去玩，弄不好會有一場惡戰。你何苦非管這檔子閑事？”

“嘿，曼還就愛管閑事。尤其是柯茲你的閑事，曼管定了。”山鬼的臉上忽青忽紅，小胸脯氣的一鼓一癟。

我還未再度出言相勸，俞先生先興奮萬分的拍著山鬼的肩膀大喊一聲“小妹妹與我真乃同道中人！”他好像特別唯恐天下不亂，局面越是鬧騰他越樂在其中，病的不清。

山鬼同樣不無鄙夷的悄悄躲開俞先生一點，繼續對我道：“那就這么說定了，曼跟你們一路。要說真遇上惡戰，柯茲這種不會武功的才最該躲在后面。”

俞先生表示贊成：“那是自然，打群架哪有讓一個大夫打前鋒的道理？”他看看我，忽然話鋒一轉：“不過妹妹，都說是藥三分毒醫毒不分家。行走江湖嘛，即便用不上也是有備無患，不能算是下三濫。”

我見他忽然期期艾艾其實猜到他要說什么，努力憋住笑道：“嗯，想讓我做什么？”

“就是隨口一問……你會調毒嗎？”

這次我實在是因為沒忍住而笑的很夸張，也學著他慣有那種大尾巴狼般的口吻志得意滿道：

“還成，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