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婉手機屏幕閃爍的光在黑暗中顯得異常刺眼，好不容易黑了下去，又接著亮起來。

12月的C市陰暗濕冷，一整天都是霧蒙蒙的。不是那種如羽毛般輕盈白皙迷離優雅充滿浪漫氣質的霧，而是黃澄澄的，厚重的，一大塊一大塊漂浮在空中，不上不下，麻布口袋一般的霾。

這個城市仿佛一個年代久遠的鐵桶，銹跡斑駁，一陣風就能揚起厚厚的沙塵，漫天飛舞。

祁婉畏懼這城市的空氣，她覺得稍稍用力呼吸，肺就會疼痛。無論何時，只要外出，她就總想把全身遮起來，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個包裹。大口罩是她的標配，冬天防霾，夏天防曬。

來C市這大半年，除了工作，她幾乎不怎么出門，同事覺得她太孤僻，但她是享受這份孤獨的。她像是跟這小小出租屋粘在了一起，只要有一個手機她就可以舒舒服服生活下去。

為了公司一個活動方案，祁婉已經連續一個星期加班到半夜了。昨天方案終于提交了審核流程，老板主動讓她補休一天。

500人規模的公益活動，整個策劃方案就由她一人完成，不是對自己沒信心，只是老板那一句“這是個好機會”讓她惡心。

才入職大半年，老板就親點她接手新活動，擺明了是沒有人會幫她的。咬著牙做好了，想著今天好好睡個懶覺，誰知才過8點，她的手機就開始響了。

祁婉半瞇著眼，撐起來看了眼手機，這么早來電的，她也猜到是誰，只是心里盼著是公司的電話。

但這大半年來，有哪件事情是如了她意的。祁婉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扔在枕頭的右邊，把臉轉到左邊繼續睡。手機就這樣一直亮了黑，黑了又亮。

屏幕每一次亮起來，祁婉都覺得一股寒意從小腹升到胸腔，她了解打電話的人，她不接，手機會一直亮下去。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用力閉了閉眼，終于接了電話。

“喂，媽媽，今天我休息?！?/p>

“小嫻，媽媽以為你今天上班呢，想著早點打給你不耽擱你，吃早餐了嗎，天氣還好吧？”

“我正準備去洗澡，一會要出門一趟，媽媽，有什么事嗎？”祁婉直起了身，拿過靠墊半倚在床上，又閉上了眼睛。

“你爸爸最近身體好些了，醫生和顧教授也建議他要多出去走走，跟朋友多聚聚，有利于恢復。昨天下午我陪他散步，順道去了你李伯父那里喝茶，畢竟多年朋友，又難得你李伯父經常打電話來關心你爸爸。昨天，你李伯父又問起你，擔心你不適應C市的冬天，說C市的冬天濕氣重，空氣質量又差，溫度還……”

“媽，我衣服都脫好了，真要去洗澡了，一會還有事呢，有什么事你說吧。還有，我挺適應這里的，我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也不用管我，我掙的錢也夠我吃夠我花的?！逼钔駴]等祁太太說完，直接打斷了她。

“小嫻，我們做父母的，怎么能不擔心你。媽媽知道你，你是從小享慣福的，哪里受得了那些朝九晚五、省吃儉用的日子。而且這女人啊，還是要有人疼，有人慣的。不要為了些虛無的東西，跟自己過不去。本來爸爸媽媽想著護你一輩子的，哪知道現在沒辦法了，但媽媽不想你吃苦，媽媽想有個人可以代替爸爸媽媽愛你、來替你遮風擋雨、來照顧你。”

祁婉沒接話，祁太太那邊等了會，就繼續說下去。

“李伯父看著你長大，打你小就喜歡你，多少年了，說了多少次想你做他李家的兒媳婦。兩家都是經歷過風雨的，又知根知底，幾十年的老朋友，我們家情況李家也清清楚楚，要不你周末回來一趟，跟長輩們吃個飯，怎么樣？”

祁太太的這句“怎么樣”，說得特別輕，很難不讓人察覺到她的心虛。

祁婉沉默著，祁太太也跟著沉默，手機里只有呼吸聲，突然好像有些刺耳的電流聲涌出，讓祁婉耳朵有點疼。因為看不到臉，祁婉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適，其實就算面對面，她也不會覺得不自在。

她玩起了身旁的枕頭。她知道，眼前這種情況就像是和多年的閨蜜吵架后的冷戰，誰先開口，誰就輸了。她耐著性子等著，呆呆地盯著床單，磨了一會，又開始咬嘴唇上得死皮。她祁婉，難道連這點耐力也沒有？

最終還是祁太太敗下陣來。

“小嫻？”

祁婉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媽，別人已經打電話了催了，我真要去洗澡了啊，其他的事，下次再說吧，你跟爸多保重啊，再見。”這次沒有猶豫，祁婉直接掛斷了電話。

扔掉電話，祁婉扯了扯嘴角，她媽媽有句話說得對，也不全對。是的，養尊處優慣了，不適應，但不止是她，還有她的媽媽，祁太太。

祁婉其實是可憐她母親的。自己是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丈夫又年少成名、世家出身。自打祁太太風光大嫁以來，幾十年，她何時低過頭、陪過笑臉、看過臉色。從來被人捧著、慣著，連一句刺耳的話都不曾聽過。臨到老了，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祁太太也被迫經歷這人生百味、世態炎涼。

可祁太太的腰直了一輩子，是不可能彎下去的?，F在能幫她扳回一城的，就是她的女兒了，她培養了二十幾年的女兒。